宋沉秋不喜欢主动找人说话,表情也总是清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也不知道她的新同桌是怎么想的,开学第一天的大课间,就拉着她的袖子,开始找话题,自来熟得很。
“哦,你叫宋沉秋啊,我听过你的名字,你高一的时候是实验班对吧?很厉害呀!”
她的同桌李嘉乐,扎着双马尾,身量娇小玲珑,热情八卦自来熟,就在宋沉秋要开口的时候,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烦死了,我在咱班都没有熟人,我朋友全被分到普通班了,就我一个,挤进实验班了。”
宋沉秋还没来得及作出礼貌的回应,李嘉乐又兀自说下去:“你高一时是不是不活跃啊?我听过你的名字,但从来没见过你真人。你们班女生里我好像就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啊。
宋沉秋心想。
李嘉乐高一的时候是在全年级里都出名的女生。即使宋沉秋“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曾经听说过她。而且,还是从她前男友的口中听说的。
高一的时候,宋沉秋不喜欢说话,但她前桌的老哥是个话痨,特别喜欢找她说话。每天中午,他都准时捧着饭盒转过身来,从各个角度展开他的高谈阔论,不管宋沉秋每次理不理他。
这老哥很擅长扯淡。他上可以扯到张爱玲三毛,下可以聊到学校八卦。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话题集中在了他新交的女朋友李嘉乐身上。
十月份的时候,他在前面唾沫横飞:“哎,宋沉秋,你知道咱们年级有个叫李嘉乐的女生吗?”
十二月份的时候,他在前面乐得眉飞色舞:“哎哎,宋沉秋,我跟李嘉乐去看《你的名字》的首映了!”
三月份的时候,他低下头神情羞涩,但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有穿透力:“昨天放学的时候,我把李嘉乐给壁咚了!”
五月份的时候,他饭也不吃了,趴在桌子上,双目空洞,但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有穿透力:“李嘉乐跟我分手了!”
有个同学事后吐槽:他每次都把声音放得跟广播一样,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李嘉乐有过一段天崩地裂的爱情故事一样。
正因为这哥们儿的大力宣传,李嘉乐成为了宋沉秋班里的一个传说,不少同学未见其人,先闻其名。
但是,宋沉秋一向不喜社交,即使李嘉乐是她高一一整年听过最多的名字,她也始终没有与她产生任何交集。谁知道缘分就是那么不讲道理,高二开学的时候,她的同桌恰好就是李嘉乐。
据她前桌的描述,李嘉乐应该是个活泼可爱,但很喜欢去外面玩的女生。宋沉秋见了真人,觉得基本不差。李嘉乐朋友很多,课间经常有人在班门口叫她。
李嘉乐的人缘很好,再加上个性张扬活泼,因此,她也算是年级八卦的中枢。才刚刚开学一周,她就已经从外班姐妹那里打听到年级风云人物言益清和宋沉秋原来是初中同学。
她直截了当地问宋沉秋:“一班的言益清是你初中同学吧?高一的时候我就听说了,不过一直没见到。”
宋沉秋没料到李嘉乐的八卦网居然这么神奇,只能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多说些什么。
李嘉乐却迫不及待地追问:“他理科那么好,怎么高一时被分在普通班呢?”
宋沉秋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中考时失误了,而且,他原来在我们班学习没那么好,可能是上了高中开窍了吧。”
“那,你跟他很熟吗?”
“我……”
宋沉秋被她这么直接地一问,一时语塞。
其实从明面上讲,她现在与言益清的确不是好到能互相开玩笑的朋友。但是如果论熟悉的程度,她应该算是很了解他。
言益清曾给她讲过他童年在家乡的趣事,讲过他的爷爷。她也曾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她知道他上课时爱在桌子底下玩折纸,知道他经常用什么颜色的荧光笔,甚至知道他习惯将零钱塞在哪里。
可以说,他从垂髫到少年的经历,她都很清楚。但现在她与他天各一方,毫不相干。
李嘉乐却以为她与言益清不熟,忙着与她分享言益清的风云事迹。
“听我在一班的朋友说,他长得有点儿像白敬亭……不过我没见过他。”
“我有个闺蜜上学期跟他表白来着,她酝酿了好久,鼓足勇气说了句‘我喜欢你’,结果言益清毫不犹豫地回了句‘我不喜欢你’,连好人卡都不带发的。我闺蜜回来之后哭了好久。”
宋沉秋虽然明面上没有表现出太大兴致,但其实心里一直记挂着,想多从别人口中听来一点关于他的事情。
她笑了一声道:“是啊,怎么也得说一句‘你是个好人’‘我只是拿你当妹妹’之类的。不过仔细想想,他也只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大家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因为喜欢他才觉得他有白敬亭的神韵,其实有可能丑得无可救药。”
李嘉乐听了这话,肆无忌惮地伏在桌子上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言益清究竟跟宋沉秋有多大仇。
高二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全年级都要参加摸底考试,以检验假期的学习成果。所有科目要在一天之内全部考完。
大家考得头昏脑胀,出了考场苦笑连连:考糊了啊。
宋沉秋平静地整理好文具,将数学草稿纸折好夹进练习册中。这次的数学题做得很顺,她个人感觉还可以。
也许要感谢教数学的赵红。
赵红是个体态丰腴、温柔慈祥的中年女人。作为宋沉秋的顶头上司,对宋沉秋那自然是极好的,在开学的摸底考试之前特地告诉宋沉秋:考试题出得难度不大,考试时不要紧张。
然而,宋沉秋做题时心里确实一片平静,谁知道还是出了错,她忘了在答题卡上涂上学号。
赵红只能单独找到她,让她中午到办公室把自己的答题卡找出来,自己会给她单独批阅。
午饭时间过后,宋沉秋瞧了敲办公室的门,无人应答。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去才发现言益清竟也在办公室里,就站在理科班的数学老师办公桌前。
宋沉秋觉得有点丢脸,不去看他,径直朝正在收拾饭盒的陈老师走过去,有意将声音压低:“老师,我来找答题卡了。”
赵红看了她一眼,向靠墙的一张桌子一指:“全年级的在那里,自己找吧。”
赵红的音量一如既往,再加上嗓音独特,言益清和一班老师还是看过来了。
一班的数学老师高一时曾教过宋沉秋,听见这话,便问道:“宋沉秋,你也是答题卡填错了?”
也?
宋沉秋心间一动,悄悄看了言益清一眼,却和他视线相撞。
两人各自站在自己的数学老师身边,两两相望,莫名有种滑稽的感觉。
“这个也是答题卡没填学号。”一班老师无奈地说,“都是那么用功的孩子,要是因为这种事失分多可惜呀!这次忘记涂学号就算了,长个记性,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宋沉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和言益清一起忘记填学号,一起在办公室被老师教育。
想起开学这几天一次又一次的偶遇,她有点怀疑,是不是老天都看不下去,要为他们制造一点转圜的机会呢?
这个好笑的想法被她迅速否决了。
言益清和宋沉秋原本要各自去翻全年级的答题卡,赵红却突然“哎”了一声,好像萌生出一个极妙的想法:“你们两个把名字告诉对方,然后一人找一半吧!”
宋沉秋觉得赵红真是位可爱的女性,毫无意识地帮她牵着红线,哪像她自己,一直忙着拆自己的红线。
她看着言益清,而那双明亮如漆的眼睛恰好也停在她脸上,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宋沉秋不由泛起一丝深深的无奈——明明早已相识的两个人,却偏偏相对无言。
言益清静静看了她片刻,眨了眨眼,又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嘴脸,笑道:“你好,我叫言益清。”
宋沉秋乖乖地接了句:“我叫宋沉秋。”
人生就是像一盘围棋,处处埋藏着转折的伏笔。初中毕业时,宋沉秋本以为他们将渐行渐远,最终将彼此遗忘。高一的时候,两人在学校也几乎照不见面。谁能想到高二开学还没一星期,他们这对老同学已经阴差阳错地作了两次自我介绍。
赵红将他俩的事情安排好,心满意足地回到座位上看资料。言益清与宋沉秋一人分了一半答题卡,各据一角,一张张低头着认真地翻阅起来。
宋沉秋本来以为自己与他共处一室会心脏疾跳,没想到身临其境,她的心情都很平静。
办公室的采光很好,机读卡的纸张不发烫也不发愣,触摸起来很温暖,一切都很安详。
就这么麻木地找下去,直到言益清在她后面轻轻说了声:“不用找了,咱俩的都在我那里。”
宋沉秋忙接过,道了句谢谢。
那是时隔一年,他们两个之间的第一场对话。
赵红接过答题卡,一面絮絮叨叨地告诫宋沉秋以后不可以粗心,一面接过她的答题卡,竟是要当着她的面直接批改,再直接加上主观题的分数,写到花名册上。
宋沉秋忐忑地追随着红笔所到之处。最后一百分的卷子,她考了八十二分。
赵红登成绩时她瞄了眼花名册,她是九班的的第二名,仅次于顾西洲。
她悄悄松了口气,用余光扫了扫言益清,没想到他就在看自己。二人视线相撞,他竟然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牙齿,仿佛与她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如果宋沉秋与他不曾相识,那么她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男孩子,有着全世界最真的笑颜。
与此同时,对面的老师也批阅完毕,对言益清说话的语气有恨铁不成钢,也有欣喜:“九十二分,是咱班的第一。你看看,要是没有答题卡的分数该多可惜啊。”
言益清这孩子从小就讨喜,只见他羞涩地摸摸后脑勺,说:“老师,最后一道题没地方写了,不然还能再高点儿,下次我一定注意。”
宋沉秋原本释然的微笑生生地僵在了脸上。
学霸,你给我留点脸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