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沉秋再一次遇见言益清的那天，是高二年级返校的日子。秋风淡淡地扫过满地落蕊，日光自树叶间漏下，令人想起郁达夫的散文。
她昨晚熬夜追完了一部言情小说，心满意足地入睡。结果早晨起来眼睛生疼，哈欠连天。上学的路上，她恍恍惚惚地走着，恨不得穿越回昨晚打死自己。
原本沿着小路再走几步就能看得到校门，可是这时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宋沉秋没忍住，见四下无熟人，伸手捂住嘴就是一个哈欠，连眼泪都被挤了出来。
就在她张大嘴巴的一瞬间，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车上坐着一个侧影翩然的少年，反戴鸭舌帽，经过时若有所思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个身影宋沉秋看了千千万万遍，毕竟，那顶帽子，被言益清一戴就是四年，就是不肯换。
宋沉秋揉掉眼角的泪，一颗砰砰直跳的心提了起来，但是言益清好像并没有看见自己刚才的样子，在校门口处一脚蹬住地面，轻巧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推着车径直进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校门口的这段小插曲一直徘徊在宋沉秋的脑海中，直到她进到新教室，随意挑选了一个空位置坐下，习惯性地掏出一个有些旧的小记事本，一个朴素的笔袋。
新课本还没下发，手机也被学校严令禁止，她只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将记事本上的内容颠来倒去地看，唯独不愿去与周围的新同学拉近关系。
宋沉秋对新班级、新同学并没有什么期待，她硕果仅存的好友都在理科班二班，就连言益清，也以全年级第五的成绩被分到了理科实验班一班。
宋沉秋被分到的九班是文科实验班，女生比例相当惊人。至少宋沉秋进去的时候，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的都是女生。去年就认识的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没什么熟人的就安静看书。
“哎，宋沉秋，你来得这么早啊！”一个男声忽然在教室里响起来。
宋沉秋抬头看去，身旁站着的正是她高一时的同班同学顾西洲。说起来，这是九班来的第一个男生，所以女生们纷纷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宋沉秋觉得她们可能要失望了，她们应该恨不得来个班草级别的男生，但是顾西洲皮肤黑黑的，个子矮矮的，性格爱撒娇，生性爱玩爱演，并不符合班草的标准。
顾西洲笑嘻嘻地拉开她后排的椅子，一屁股坐下，问她：“我坐在你后面可以吗？”
宋沉秋转过头，看着他放下书包和手里拎着的烧饼里脊，无奈地说：“顾西洲，你已经坐下了。”
周围有个女生听到“顾西洲”这个名字，瞪大了眼睛，拉着同桌问：“他就是那个学霸？高一时被咱班老师拼命夸的那个顾西洲？”
“是啊，我认识他。听说，他还跟言益清是死对头来着呢！高一时他们俩理科分数咬得特别近，谁知道最后顾西洲学文了呢？”
“嘿嘿，言益清这下可高兴了，没人跟他抢理科第一了。”
宋沉秋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些毫无营养的八卦，虽然她们说的这些她都知道，但是和言益清有关的八卦，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去听，从初中就是这样。
就在宋沉秋托着腮出神的时候，后面的顾西洲轻轻伸手拉了拉她的领子，叫了一声“宋沉秋姐姐”，表示自己有话要跟她说。
依宋沉秋的经验，顾西洲要是突然叫她“姐姐”，那绝对没有什么好事。
果然不出她所料，顾西洲作为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说出的话却是一团孩子气：“姐姐，宋沉秋姐姐，我数学的暑假作业还差那么几页，但是我还有读后感要补，所以拜托你帮忙写一下。
宋沉秋挑眉，但却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顾西洲是个七窍玲珑的小天使，知道宋沉秋虽然爱装高冷，但是心很软，再加上有点馋，于是朝她眨眨眼睛：“明天早晨给你带麦当劳的早餐。”
宋沉秋为了麦当劳的香芋派忍辱负重，结果却发现，这个交易一点也不值得。
濒临崩溃的她扔下笔，转过头质问后桌运笔疾书的小男孩：“顾西洲，你不是说好了数学只有几页没写吗！？”
宋沉秋委实不适合跟人生气，声线柔柔糯糯的，像一团沾着零星糖屑的棉花糖，没有气势。所以顾西洲才那么欺软怕硬，那么爱跟她撒娇。
周围同学初见这副人间奇景，有些不可思议，连连问宋沉秋：“你为什么要帮他写作业啊？”
顾西洲大言不惭地跟她们解释：“我跟宋沉秋从高一就是同学，感情可好了！”
而一贯温和的宋沉秋努力地翻了个白眼：好个鬼。
顾西洲高一时确实和她是同学，曾经是因为喜欢她写的文章，成为了她的小迷弟。没想到熟了之后，就成为了爱撒娇的小孩子。
但是，他平时孩子气的行为非但没有被班里的人嫌弃，还使他成为了班里的团宠。因为他是全班最能带动气氛的男孩子，不管在什么场面下，只要有顾西洲在，都不会尴尬。
宋沉秋也很喜欢顾西洲，因为跟他做同学，简直就是免费看真人秀。
记得刚上高中没多久，学校组织各年级进行消防演习。警报响起之前，他们正在枯燥无味的英语课上煎熬，坐在第一排的顾西洲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香甜，哈喇子流了一桌。
然而，演习警报响起的那一刻，顾西洲噌得一下就站起来，看都不看就往教室外面冲，反倒是全班三十来号人加上老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消失的门口，全然忘记撤离。待到反应过来，一个个笑得惊天动地。
别看顾西洲平常各种孩子气、不靠谱，其实他是年级前五的尖子生，可与文科才女宋沉秋谈文学历史，也可以与年级里的理科天才言益清pk数理化。
高一期末的时候，实验班的顾西洲和普通班的言益清参加市级化学竞赛，一个获得了二等奖，一个获得了三等奖。学校里的老师，教过他们的，没教过他们的，都十分看好这两匹黑马。
要知道，每年清华北大在天津的招生名额，都被市一中瓜分大半。宋沉秋所在的七中处境很尴尬。所以说，这俩人可谓是“全村的希望”。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文理分班的时候，言益清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理科，顾西洲却潇洒地在“文科”那一栏打上了一个勾。
当时宋沉秋负责收取全班的文理分科志愿表，还小心翼翼地跟顾西洲确认了一遍：“你……真的要学文吗？”
顾西洲小天使故作浮夸地撩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刘海，笑得明媚狡黠像只小狐狸：“因为我喜欢学文科呀。”
当时许多人对文科抱有偏见，认为只有那种脑子不好，只能靠死记硬背混个大学上的人才会学文。所以面对选择时，有些人会怯懦。
其实宋沉秋很清楚，他们的迷茫源自于对自身的不自信。对于真正的可以翻云覆雨的帝王极人物来说，他们无需去纠结，他们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顾西洲是舒坦了，他们的班主任愁得头发成把成把地掉。单独把顾西洲叫到办公室喝了一杯卡布奇诺，然而小顾同学油盐不进，执意要学文。
大概是他的行为鼓舞了很多明明擅长文科，但是又不敢学文的同学，那一届的文理分科犹为惨烈——年级前二十里，有一半人抛弃了牛顿和开普勒，跑去文科实验班投靠马克思了。
最后，双雄之间，顾西洲如愿学了文，对于这个结果，有人欢喜有人忧。
喜的自然是未来的文科年级第一顾西洲，忧的是他们的班主任，以及一直想与顾西洲巅峰对决的言益清。
言益清。
宋沉秋想起这个名字，心间散开几圈涟漪，这时候顾西洲在后面用笔捅了捅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你刚才怎么不把作业藏起来？班主任刚才都看见了！”
宋沉秋心一沉，急忙向讲台上看去，果真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神色悠然地掂着粉笔。他第一眼不像古板严肃的老师，气度神似仙风道骨神尊。
昨天就听他们在高一的微信群里议论，文科实验班的班主任刚从初中部调上来，传说他讲起课来旁征博引，大家对这个超然的老师极为敬仰，但是痛苦的是，听说这位老师为增强大家的文学素养，经常让大家挨个去办公室给他背诵《古文观止》。
教室里的人看到班主任进来，不由自主地静下来。
只见杨老师略点了点头，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学者风范：“我以前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教一些热爱文学的孩子。今年也算运气好吧，你看咱们班这么多女生，肯定也是有很多有文采的。这样的班级我不带谁来带呢？”
班内的女生掩着面笑了。
谈笑之后，杨老师正色道：“接下来我来公布一下班委和课代表的名单，都是根据你们在高一时的综合表现安排的，大家不必太过在意。”
宋沉秋感到无趣，只是在杨老师面无表情地念到“学习委员”的时候，默默用口型接了一句“顾西洲”，然后神色也松懈下来，神色空洞，想着一些往事。
所以，当她听到“数学课代表宋沉秋”的时候，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那是宋沉秋自打上学以来见过的最诡异的课代表分配。因为语文课代表由语文烂得在年级里出名的陈铭铭担任，英语由开学摸底考英语二十分的神人王佳佳担任，而她，高一时在年级风光一时的小才女去当了数学课代表。
顾西洲念叨着“杨老师是不是想在数学老师身边安个卧底”，宋沉秋回过头，一记眼刀飞过去，让他闭了嘴。
她壮着胆子偷偷看了一眼仙风道骨的杨老师，想从他的脸上寻找一些蛛丝马迹，看看让她当数学课代表是不是因为刚刚她帮顾西洲补数学。
临近结束，杨老师大方地宣布，他已经与各科老师都打了招呼，让所有课代表去办公室认认门。这让宋沉秋感到有些头痛。
顾西洲其实还是个善良的孩子，知道宋沉秋同学很容易害羞，于是一本正经地凑过来，大大咧咧地问：“咱俩一起去吗？我以后可能得经常去数学办公室问问题呢！”
宋沉秋一向心有七窍，怎能不领会他的好意？于是叫上他一起去了，但二人一路无话。
理科办公室与理科实验班都设在三楼，刚好在文科班楼上。宋沉秋和顾西洲从楼梯上去时，刚好遇见言益清抬着一捆书从楼梯转角处走出来。
三人相逢，两个相见时都是微微一怔，剩了一个不知情的顾西洲笑得坦然阳光。
顾西洲与言益清这对理科上的死对头在高一时就已经认识，只见顾西洲微微扬起脸，热情地招了招手：“嘿，一班待的怎么样？是不是又迷倒了一群男生女生？”
言益清一脸无奈，抱怨道：“我怎么就迷倒男生女生了？只不过，被当作珍稀动物观摩的感觉真不好，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可看的。”
宋沉秋看着地面，尽量避免和言益清的视线撞见，心里却忍不住在吐槽：因为你好看啊，虽然接地气了点。
言益清虽然是年级的风云人物，不经意间就能惹一些小姑娘脸红心跳，但是平时，眼角、眉梢都写着“懒散”两个字，完全没有青春剧高冷禁欲男主角的样子，亲切得很。
宋沉秋无奈地想：言益清，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懒洋洋的，精神一点呀。
很久以前，她也拜托过言益清不要总是懒懒散散的。那时候他们还在上初中，在某个繁花凋零的暮春，昏昏沉沉的教室里，她为自己的一群朋友补习地理。
那时的她认真地在会考书目上勾勾画画，滔滔不绝地讲着考试重点，一抬首，她的一群朋友，连闺蜜带兄弟，撑着头神游天外。剩下一个言益清，虽然确实盯着她，但那脑门儿上明明白白印着“老子想睡觉”五个大字。
她偏偏忍不了他走神，啪的一声将书扣在桌面上，粉面含怒：“言益清，你能不能精神点？小心老了以后变成一天到晚浇花遛鸟听戏的京派老大爷。”
在她座位附近，围了一圈的闺蜜和兄弟们一听闲话就让自己的思绪刹了车，望着言益清，痴痴地笑了起来。
“那有什么啊？京派老大爷挺好的啊！这叫生活情调知不知道？”言益清睁大眼睛，坚定地反驳。
几年光阴流转，言大爷还是言大爷。
面对狭路相逢的顾西洲和宋沉秋，言益清虽也点了点头，温和地笑了笑，宋沉秋却知道他的笑并未发自内心。
言益清作为七中有名的蓝颜祸水，平素眼中风华荡漾，笑容里阳光弥撒。可与男生称兄道弟，也可与女生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不管怎样，都不该什么都不说，只是懒懒的、静静地看着她。
顾西洲并不知道宋沉秋与言益清原是初中同学，便开玩笑似地指着宋沉秋与他炫耀：“我旁边这位，就是高一时我们班的小才女宋沉秋，她写出来的东西可棒了！我们班老师都赞不绝口。”
言益清略微皱了皱眉，转而微笑起来，破天荒地始终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一切滴水不漏。
直至分手后，顾西洲还在纳闷儿：怎么一暑假过去，言益清变得跟草木人儿似的？
顾西洲和宋沉秋走出很远，顾西洲才问：“宋沉秋，你跟言益清认识啊？”
“老同学啊。”
“不熟的那种。”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