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个夏天,宋沉秋和高中同学去江南一带旅行,途经一个美丽而古老的小镇。青石路,雕花窗,满湖纯洁水灵的莲花美得铺天盖地,一切像一副意境悠远的国画。
惊艳也是一种古老的感觉,不一定是富丽堂皇,也可能是清新隽永。
那个时候,宋沉秋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言益清。
按理说,刚上初中的时候,她和言益清本该是同桌。不过,是她自己傻傻地放弃了那个机会。
初一开学前,他们先到郊区的军训基地苦练了五天,最后一天学校派包车将他们拉回学校。
班主任陈姨架着墨镜,指挥他们在楼道里按身高排队站好。她计划先将座位排一遍,再放他们回家。
不让马上回家这件事,令被军训折磨得衣带渐宽的宋沉秋感到很痛苦。
百无聊赖间,她听见站在自己前面的女生低语,谈话内容也颇为好笑。
“唉,你看见那个打哈欠的男生了吗?”
“哪个哪个?”
“嗯,挺好看的,就是感觉不靠谱。”
“帅就完事了。”
“你数数,他能和你当同桌吗?”
宋沉秋也情不自禁地去找那个“不靠谱”的男生,看见他鲜明的五官时确实心里一动。
眉目清秀,眼角带春,薄荷色的T恤衫透着清新温柔的气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夏目友人帐》里的夏目。
她默默地数起他在队伍里的顺序,惊奇地发现他的跟自己的一样。
这个时候,站在她后面的女生拉了拉她的衣角,宋沉秋转过去,望见一张白皙精致的脸。
那是军训时就被公认为班花的陈轻语。
陈轻语眨了眨眼睛,笑起来落落大方:“你叫宋沉秋是吧?军训的时候我住在你隔壁的宿舍。我好像比你矮一点,可以站到你前面吗?”
宋沉秋生来就不大会拒绝人,于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她在文学方面的才智的确过人,可是在人际关系上的处理方法可以说很蠢。
不过说实话,陈轻语和言益清坐了同桌,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帅能当饭吃吗?不过是看着养眼罢了。反正小孩子之间的爱情,大多都是自以为是。早熟的她是这样想的。
陈姨还在门口派头十足地指挥一对又一对的男女同学进来坐下,教室里的气压低到让人不自在。
男女生在军训时并没有什么交流,大家都不熟悉,当然不会说话。但是宋沉秋后排的一对男孩女孩聊八卦却聊得足够热闹。
宋沉秋心想,他们一定会是一对好同桌。
女孩嘻嘻哈哈,一听语气就是个活泼开朗的可爱姑娘:“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声音软软的,莫名的亲切:“我叫周若愚。”
他温和绵软如暖玉般的声音让宋沉秋心间一震。
女孩神神秘秘地问:“你看陈轻语,就是坐在那个穿薄荷色T恤衫男生旁边的女生,是不是挺好看的?”
那个叫周若愚的男生居然对女孩的话题很感兴趣,滔滔不绝地跟她聊了班里的女生,最后还压低了声音,但宋沉秋还是听见了:“我觉得咱们前面这个也挺好看的,就是太高冷了。”
女孩居然直接拽了拽宋沉秋的马尾辫,让她不得不转过脸来:“宋沉秋,咱俩以后是邻居了!对了,我同桌夸你好看。”
周若愚凝视着宋沉秋的脸,遭遇了这样的尴尬,脸颊微微泛红,但却没有移开视线。
宋沉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林臻啊,从军训开始就是那么单纯活泼。
林臻笑着为他俩介绍:“同桌,这个是宋沉秋,我们宿舍高冷女神。”又转过来对宋沉秋说:“他叫周若愚。”
宋沉秋和周若愚两两对视着,最后相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林臻问周若愚:“那要是咱班选一个班花……你打算选谁啊?”
周若愚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还没开学多久呢,我人都还没认全呢!”
林臻却不信,一定要他说一个印象最好的。
周若愚想了想,觉得陈轻语长得很漂亮,而且举止好像很优雅,所以他觉得这个女生可以当班花。
林臻怎么回的,宋沉秋记不得了,只记得她忽然故作老成地说:“但是吧,我觉得陈轻语太早熟了。你注意了吗,从刚才进门,她就一直往言益清那边靠。”
周若愚也叹气:“你说现在这叫什么世道。你看,言益清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在那边玩折纸。一副玩世不恭的大少爷样。”
宋沉秋听得想笑,觉得这俩人将来可以组队去说相声。
后来,林臻成为了宋沉秋在初中时唯一的闺蜜。那个可以称为“妇女之友”的周若愚,最后成为了言益清的哥们儿。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其实,宋沉秋觉得即使自己和言益清是同桌,那他俩也不可能聊得来,因为他们的性格实在是南辕北辙。
言益清除了长得好看些,性格上还是那种随处可见的调皮男生,虽然很聪明,但是在文科知识上的无知程度,确实让人堪忧。
初一快结束时,他还在问历史老师:“老师,七七事变和卢沟桥事变哪个在前哪个在后啊?”
最后他收获了历史老师的白眼,外加学霸们的嘲笑声。
宋沉秋是文静优雅、学习刻苦的乖乖学生。她不爱与人交流,大家对她的了解几乎为零。
其实,宋沉秋也不是刻意假装清高,只是自她年幼时,她就游离在集体的边缘。
幼儿园时,她喜欢坐在幼儿园的图书角翻阅漫画书,陪着主人公欢笑落泪。
小学时,她喜欢一个人流连在文具店里,乐此不疲地寻觅着漂亮的笔记本。
自娱自乐的宋沉秋将诸如此类的生活方式定义为自由自在,可是她眼中的享受,落在大人的眼里,就是不合群。
毕竟,在孩子的世界,活泼是一个褒义词,而安静往往是一个贬义词。
宋沉秋并不为这些感到难过。
令她久久不能释怀的是小学的毕业典礼上,同学们三五成群地一起拍照留念,而宋沉秋冷眼看着。
结果,这一幕被妈妈看见,一贯温柔讲道理的妈妈为了这个事在街上就朝她发了火。
她对着她骂:“宋沉秋,你有朋友吗?你知不知道你刚才一个人傻站在那里,我都替你难堪!”
但是,宋沉秋始终不能理解妈妈为什么突然发火。
没有朋友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吗?跟别人玩不到一起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吗?
那,她在初中应该还是交不到朋友,就继续被妈妈莫名其妙地骂,然后她横眉冷对千夫指,继续做着独行侠,然后继续被骂。
她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黑暗。
刚上初中的时候,情况有了一些些的好转。因为林臻就像一片暖阳光一样照耀着她,陪她聊天,陪她玩。
但是宋沉秋还是不善于和别人沟通,尤其是男生。这导致她对言益清没什么真切印象。
真正让她对他有些真切印象的,是刚开学时的一节语文课。
初一时候的语文课需要讲解一些古文翻译和语法知识,但是实在枯燥乏味。
语文老师在黑板前自顾自地讲,同学们在底下自顾自地睡。即使是宋沉秋这种对老师言听计从的乖学生,也不免拖着腮走神。
时间久了,老师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开始与同学互动,虽然互动的手段并不高明。
她干巴巴地问:“‘余’在古文里是‘我’的意思,咱们初二要学的《爱莲说》里就有不少例子。咱们班有同学会背吗?”
号称是爱好古风的宋沉秋难得被难住,微微拧着眉毛,挣扎着回忆。
好像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然后呢?
宋沉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古代文化和诗词歌赋的了解,不过是受了《甄嬛传》、《步步惊心》的熏陶。其实自己还远远称不上“博学”。
正在此时,后排有一个男生举了手,站起来流利地背诵。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宋沉秋回想起全文,轻轻地用口型附和。
她永远比他迟了半秒。若她将声音放开,现场效果一定酷似歌曲中的和音,回环往复,却很美。
那时候文字甚好,时间恰好,阳光也恰到好处。宋沉秋鬼使神差地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铭记了很久。
宋沉秋在高一的政治课上知道,人的意识是客观存在的主观映像。
人的记忆在读取的时候是会添上滤镜的。你厌恶某个人时,连回忆里的画面都是暗色调;你对某个人生了浅晦情意时,有关他的片段,每一帧都成了精心剪辑过的电影段落。
言益清的博学一下课就自动破了功。懒懒散散地趴在桌子上,头发翘了起来,乱七八糟。
宋沉秋也偶然听到同学打闹,知道言益清会背《爱莲说》,只是因为他小学不在本地上,用的课本和大家不同。
也许那天阳光并没有为他镀上金色的剪影,她也根本记不清他的校服是否洁白如雪,只记得她对他念出的文字产生了共情之感,喃喃跟着那个清冽如薄荷叶的声音,吟诵起那起承转合恰到好处的古文。
但那年深秋,她从未想过后来。甚至在那之前她从不相信,一个人会为另一个人,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心意是一回事,缘分又是另外一回事。
与言益清文艺而矫情的初见只不过在年少的宋沉秋的心灵湖面上散开几圈涟漪,掀不起几重波澜。
多少心起微澜的相遇,败给了乏善可陈的相处。
初中的第一年,宋沉秋与周围的同学相安无事,凭着盲目的努力,拿着前十名的成绩。日子过得不能算精彩,但是还算安稳。
但是初一下学期的社会实践再度让宋沉秋和言益清的生命出现了交汇点。
社会实践是在五月。在市青少年活动中心的教室里,老师带大家分组做工艺品。宋沉秋的那一组没有熟人,她也就在门边随便找了个座位。
小同学拖着腮,感到有些无趣。
直到那个男生在她身边坐下来,散开一圈又一圈的冷冽薄荷香。
原来言益清和她分在一个组里啊。
“那个,你编错了。”宋沉秋早就将小花篮编好,偶然看见旁边的言益清快要把篮子编成鞋子,忍不住想笑,于是好心地提醒他。
言益清那时候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她,神韵如水,然后乖乖地把自己的篮子往她的桌子上挪了挪。
宋沉秋在心里叹了口气,伸出手给他示范:“你看,是这样的。”
她出于举手之劳帮他示范,他却摇了摇头,说她编得太少了,他没看清。于是被他的单纯外表欺骗的宋沉秋不知不觉,不知不觉,就帮他做了许多。
等到她已经有点崩溃时,言益清却心满意足地接过花篮,绽放出一个欠扁的笑容:“谢了!”
然后他在被雷劈过的宋沉秋面前,第一次坐直了身子,专注地继续编花篮,编的跟宋沉秋一样好,熟练程度甚至超越了她。
宋沉秋气结:“你……”
言益清一边低头做他的手工,一边接过话头,语调里透着笑意:“我也没说我不会呀,懒得做得太好而已。”
宋沉秋认了倒霉,默默地咽下了这口气,托着腮,冷冷地旁观,看到他难得的专注,忍不住吐嘈:“难怪古人要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
“你啊,”言益清摇摇头,“我觉得,你是一个闷骚的人。”
在十二三岁的孩子看来,“闷骚”并不是一个好词,更何况从没有人用这个词语形容过宋沉秋。于是她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这回轮到言益清纳闷儿:“不对吗?就是形容别人特别有内涵,但是为人很低调……”
宋沉秋:“那个词叫‘内秀’!”
言益清愣了愣,然后开始瞪大眼睛:“是吗?不都是一个意思吗?唉,语文真麻烦!”
在宋沉秋差点儿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的时候,林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将一只红色的小狗气球塞到宋沉秋的怀里就跑,边跑还边回头笑道:“送你了!这是我们组的小狗气球!好看吧?”
宋沉秋刚刚把小狗摆上桌子,言益清就从针盒里掏出了刚刚引线用的针,笑眯眯地晃了晃……
“哎哎哎,我没拿针,给我玩玩!”
“我不给不给不给!”
这个小少爷,小时候一定是个熊孩子。
这是宋沉秋抱着气球躲避言益清的时候的心理活动。
亏她还因为上学期一段《爱莲说》对他存了个好印象,没想到,他是个这么淘气的人。
宋沉秋本来顾忌她跟他是不是闹得太过,但是做手工的教室本来就是吵吵闹闹,所以活动室一角的追逐,并不显得突兀,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另一面。
他们的玩笑随着活动结束的铃声戛然而止,宋沉秋护住了自己的气球,但在言益清挑眉一笑,将针重新丢进筒里时,心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她上车的时候,听见后面,言益清又在和别人谈笑风生。
其实她早就应该想到,言益清随意有趣、不拘小节,跟什么人都可以聊到一起。他的聊天对象,不一定是她。
二宫的嬉笑打闹好像仅仅是一场梦境,回到那个教室,他们依旧是并不相熟的同学。
回到家里的时候,宋沉秋虔诚地将花篮摆在书柜里。
她并不贪心,只是觉得遗憾。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跟一个人如同朋友一般地嬉笑打闹,也是第一次,不再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看着另一群人的热闹。
那便是她跟言益清初一时的一段故事,也是最早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