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十五岁的圣诞节
考研失败之后,我选择了留在北京找工作。我爸一开始是不同意的,还找我长谈了一次,说我的性格不适合在北京那种地方闯荡,还是留在家乡,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比较好。我妈无可无不可,她一生最爱的就是面子,儿子保送北大硕士,女儿在北京工作,说出来面上有光。
谢谨行是支持我的,他说我从小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如今留在北京,锻炼一下对以后有好处。他的潜台词我明白,离开爸妈,离开那个小城,离开七大姑八大姨的唠叨,我就会好很多,起码不会再把自己封在蜗牛壳里不出来。
他是对的。
从校园里出来,到了社会的大环境下,没有人知道我从前多么自卑,没有人知道我有个比我好一万倍的哥哥,我果然是轻松了许多。我渐渐可以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也可以参与一些他们的话题。
我哥说,我变得越来越好了。
但愿吧。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中关村一个公司当助理。
那是一份工资不高的工作,好在是大公司,五险一金都齐全。可是因为职位低,各种杂乱无章的事都会找到我。虽然我没有我哥那种脑子,可却有他的毅力和认真劲,所以不管熬到多晚,身体有多吃不消,我也会把工作做完。这类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踏踏实实做,谁都能做好。
第一个月试用期的工资是一千五,我花了二百二十块钱给谢谨行买了一只鼠标。他喜欢打游戏,可总说没有好鼠标。
谢谨行拿到那只鼠标的第一个反应是笑,然后说:“我妹长大了呀,都能赚钱给哥买东西了。”
我认真设想了一下,如果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爸我妈买东西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可实在想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哥一直问我单位的环境怎么样,人际关系怎么样,我说都还好。
然后他忽然说:“谨言,你北京话说的越来越好了。”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十八岁之前,虽然我已经在北京住了两年,可因为话极少,跟寝室的同学都很少说话,所以一张嘴还是带着土星味儿的普通话。因为这件事被人笑过,我开口就更少。
可是那年国庆节火车上的经历,让我觉得京腔前所未有地好听,我开始悄悄地学说北京话,不知不觉在说话的时候加上儿化音。
大学毕业那年我去找工作,面试时一开口出来的北京话,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哥说:“谨言,都这么多年了,该忘就忘了吧。”
我也只能笑笑。
如果真的能忘,早就忘了。
工作之后,我的话比以前多了一些,可还是改不掉在人前紧张的毛病,总觉得自己这里不好那里也不对,怕犯错,怕惹事,一天到晚精神紧张得不行,回到家不光是身体累,心也累得要命。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网络的。
在网上,我变成了开朗受欢迎的人,至少我不用担心面对别人的时候说不出话,也不用担心别人看出我的自卑。那时我才发现,大学时期被我视为如人际关系一样洪水猛兽的东西其实一点也不可怕。
网店是我最喜欢逛的,一开始我在网店买些生活小杂物,后来发展到买文具和玩具,再后来我开始买衣服买鞋,最后恨不得买菜都在网上订。
谢谨行说,我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宅”。
我们二十二岁的时候,谢谨行硕士毕业,一路过关斩将考进了某政府机关当公务员。这正是我爸妈最希望他走的路。我问他:“你真的想当公务员吗?”
他说:“咱们俩总得有一个稳定的吧?我稳定了,你就放心拼吧。”
我就笑,“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俩是两口子一样。”
谢谨行就打我的头,然后揉乱我所有的头发。
我们二十三岁那年生日,谢谨行交给我一本存折,上头是我的名字,他说:“密码是咱俩生日。这是我这几年赚外快存的钱,你那么喜欢网店,自己开一个吧。”
我盯着存折不说话。
他又说:“我看你这一年一直在筹备,就是缺钱嘛。我这儿也不多,你看够不够?”
五万块。
我哥全部的财产。
上中学之后我就极少哭,因为我知道哭什么也解决不了,只会让别人觉得我更没用。
可当我拿着我哥这五万块钱的存折,我哭得停不下来。
我都记不得多少年没扑在他怀里哭了。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的肩膀,拍着我的背,轻声说:“谨言不哭了,有哥哥在呢。”
我哥说我在开店方面有天赋。我也不知道他这是鼓励我还是别的什么。可既然我在公司上班身心俱疲,还是找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式比较好。
网店似乎是我唯一的选择。
尽管我在生活中跟人打交道非常差劲,可一到了网上,我就变了一个人。而且我很会选货,总能挑到女孩子们喜欢的东西。网店一开始举步维艰,月月赔钱,也许换了别人会气馁,可我已经被生活打磨习惯了,不会因为这件事沮丧。事到如今,还是必须朝前走。
谢谨行总是对我说,否极泰来。也许吧。一年之后,我的网店生意忽然好起来,订单络绎不绝,渐渐收支持平,后来渐渐有了利润。
论坛上,QQ群里,或者微博豆瓣上,都有人推荐我的店,它终于走上了正轨。
今年我二十五岁。
我的网店愈发红火,甚至一个人都有些忙不过来。我哥给我的五万块钱我还没有还给他,我想等我赚得再多一些,他找到了女朋友准备结婚的时候,能给他买房子的计划做一些贡献。
我哥的工作干得挺顺手,他那样的人,不管到了哪里都受欢迎,永远八面玲珑。我哥说,他就是别人看起来好而已。
“用一首特老的歌儿形容我的状态,那就是《把悲伤留给自己》!”说完谢谨行笑,还摆了一个自以为很帅的POSE。
因为他目前没有女朋友,所以到了周末就会帮我打点网店,今天是平安夜,我们两个人忙得四脚朝天,谢谨行非常不解地问我:“谨言,你说你们这些小女孩儿都是怎么想的呀?怎么能送一个老爷们儿这么可爱的娃娃呢?”
我一边给一只瓷杯打包装一边笑,“打住啊,我可不是小女孩儿了,按网上的说法,我是怪阿姨级别。”
“哎哟!”谢谨行夸张地怪叫,“那我岂不是怪蜀黍?”
“嗯,对,你真相了。”
谢谨行手指如飞地在键盘上跟客户交谈,一边还腾出手帮我打包装,一边嘴不闲着批判当下小姑娘们的品位,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中午的时候我叫来了快递,把包好的东西都装进了一只巨大的口袋,叮嘱他里面有易碎物品,千万当心。快递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走了,谢谨行靠在门框上啃一只苹果,口齿不清地说:“我看准得碎几个。”
我转过身朝他丢泡沫塑料,“谢谨行,你就不会说点儿好听的?”
他佯装害怕地抱住头,“女王饶命!我看那小子毛毛躁躁的,这不是为你那堆瓷杯子担心嘛!”
谢谨行果然是乌鸦嘴。
三点钟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孩非常不悦的声音:“我是昨天跟你订货的YOYO,还记得吗?”
我听得出她很不高兴,肯定是货出问题了。其实我更喜欢网上交流,对我来说,电话简直是比面对面还可怕的交流方式。所以现在这种时候,我开始紧张。
“哦,记得,请问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当然出了问题!我找你就是因为你的信誉好!寄来的杯子居然把手掉了盖子也碎了,你是怎么做生意的?”她的声音尖利起来,显然是觉得自己占了理。
“可是……您没在货送到的时候检查一下吗?”
“我检查不检查,都是你的责任!我告诉你啊,这是送我男朋友的圣诞礼物,现在马上要到晚上了,你看怎么办?要不你给我换一个,要不我就给你打差评,你看着办!”
我一下子懵了。
实际上这不是我的责任,她交了钱,签了字,那么货物就跟我没关系了。如果这是在网上,我会把话说清楚,之后随她去。
可是电话是一种让我有些恐惧的东西,加上对方如此咄咄逼人,我开始觉得的确是我不对。
那女孩的嘴非常厉害,一刻不停地数落了我五分钟,最后我只得缴械投降,说可以给她换一只新的杯子。
女孩依旧不依不饶,让我五点前一定把货送到。
现在已经是四点钟,快递小伙子五点前是不可能回来的,难道要我把货装两条腿让它自己跑过去吗?
“那我不管!反正你五点钟前一定要送到!”
我叹了口气,“YOYO小姐,您在东四环,我在西三环,就算是我亲自去送,五点前也不可能送到啊。”
她在电话那头想了想,“那好吧,你送到我朋友那里吧。”然后她迅速报了一串地址,如果不是我记得快,一定写不下来。“别忘了让我朋友验货!”说完她挂上了电话。
我拿着听筒愣神的功夫,谢谨行拿着一只新的苹果走了过来,“我还以为你不再挨欺负了。”
我晃了晃手里的电话,“我有电话恐惧症。”
他笑着捏了捏我的脸,“我知道,以后我在的时候电话你就别接了。地址给我,我给你送吧。”
我弯腰从才提的货里找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用包装纸包好,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算了,还是我去吧。你去又打车,比我这杯子贵好几倍。”
谢谨行没皮没脸地凑过来,下巴拄在我肩膀上,“哟,会过日子啦?你这还没嫁人呢,用不着这么会持家。”
我瞪他,“托你的福,我不会过日子咱家就空了!”
谢谨行哈哈笑着跑开,“你就能跟我来劲!”
我穿好羽绒服,戴好帽子围巾和厚厚的手套,然后让我哥帮我把书包背好,拿着车钥匙出门。下到三楼还能听见四楼的乌鸦嘴在一个劲叮嘱:“骑车小心!”
下楼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那行地址,居然就在我以前工作那家公司的隔壁。
这下更简单了,我不用找路就可以,会更快。
网店开张的时候,为了节省成本,我经常自己送货,所以对这个流程并不陌生。到了十六层,我直奔前台,跟接待员说:“我是送快递的,找你们这儿的……”我低头看了看纸条,“方舟。”
小姑娘朝我微笑了一下,“请稍等。”然后拿起了电话,按了几个分机号,“方舟,门口有你的快递。”她挂上电话,又朝我笑,“他很快就来了。”
我点点头,“谢谢。”
三分钟不到,从里间办公室里冲出了一个小伙子,一米八多的个头,头发稍长但梳得很整齐,看样子没少用啫喱水。鬓角没完全剃掉,一直延伸到跟耳垂一样的高度。这发型搁在一般人身上肯定有点流气有点装大瓣蒜的意思,可搁在他身上一点也没不协调,瞧着还挺好看挺帅气。
他的眼睛是传说中的丹凤眼,眼角眉梢全透着机灵透着帅气,大概是网上姑娘们常常说起的那种“萌物”。他一路笑着出来,一边走一边说:“肯定是我仰慕者寄来的圣诞礼物!”看到我抱着个盒子站在那,他又特灿烂地朝我笑,“辛苦了啊,大冷天儿的,您先坐,我给您倒杯水。”
我吓了一跳,“不用不用,方先生麻烦您开箱验一下货,如果没什么问题就给我签个字。”我把盒子还有收件单都递给他。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用验了。”
“不行不行,您朋友特地嘱咐让您验货的。”
方舟叹了口气,“真麻烦啊。”他转头朝前台小姑娘说:“哎,亲爱的,借我一下裁纸刀!”
小姑娘嗔怪地笑,“去你的!谁是你亲爱的呀?你亲爱的给你送礼物呢!”她递给他一把小刀,还推了他一把。
方舟用小刀划开纸箱,掏出那只杯子,翻来覆去地看,“我的妈妈,这么大个儿杯子让我怎么使呀?都快赶上我脑袋了这!你说是不是亲爱的?”他扭脸问前台小姑娘,可前台已经没人了。“又不知道跑哪儿煲电话粥去了,唉,小姑娘啊,真没长性呀!”他一脸酸酸的表情,就算我知道是开玩笑,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平时可以多放些水,免得您来回跑。饿了的时候还可以泡面,您女朋友想的还是挺周到的。”
方舟脸上立刻开晴,“说得对!可以泡方便面呀!行,谢谢您了啊,我给您签字儿,签哪儿啊?”
我指着收件单上收件人的地方,方舟签上了他的名字。很潇洒的行书。一边签字还一边给我解释说:“不是女朋友啊,她顶多算我一仰慕者。”
我笑着点点头,“那祝您圣诞快乐,再见。”
他再一次特别贴心地说:“谢谢您啊,大冷天儿的跑这一趟。”
我站起身收拾东西要走的功夫,方舟看到了我身后的什么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晖子,我还以为你丫掉永和豆浆出不来了!快点儿看看,何佳瑶给我买了一这么大的杯子!”
他越过我迎了出去,我戴好围巾转过身,看到了一张好看的笑脸。
七年来,我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那张灿若阳光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