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灯火阑珊处
我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甚至在他对我礼貌地点头时,都忘记了回应哪怕一个动作。
方舟搂过他的肩膀,端着那只硕大的杯子给他看:“你看这杯子,能把咱俩都装进去!不过这美女说了,可以泡面,好主意吧?”
方舟嘴里的“美女”指的是我。我觉得我应该说声谢谢。
可我依旧愣在那里,看着在我梦里出现了七年的人,再一次对着我点头微笑。
他成熟了,可依旧是一张娃娃脸,笑起来依旧是眉眼弯弯,让人看着看着,心底里就无意识地漫遍了暖意。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夹克,这时候正在往下摘黑色的长围巾,“我想她买这杯子是因为这个图案吧?”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不似七年前那样带着年轻男孩特有的稚嫩,沉了,稳了,带着让人安心的磁性。“何佳瑶这是在说你是个横行霸道的无赖。”
方舟这才看到了杯子上的图案,是两只手拉手的螃蟹,高举的蟹钳上夹着红彤彤的一颗心。
那人指了指那只螃蟹,“像你吗?”
“滚!你才无赖呢!”方舟的拳头追了过去。
他敏捷地闪开,跳到前台抓起电话,“喂?110吗?中关村这儿有一个谋杀亲夫的。”
方舟举起杯子要砸他,“你丫再说一遍?!”
他放下电话,把围巾摘下来握在手里,“是你自己跟他们说的啊,咱俩关系好得跟两口子似的。那你总不能让我一米八多的老爷们儿给你当媳妇儿吧?所以我委屈委屈给你当老公得了。”
“我捶死你!!”方舟追了过去。
“晖子”一边躲一边继续逗方舟:“不但是个横行霸道的无赖,还是个偷心的贼。”
方舟嗷嗷叫:“老子今儿不捶死你就跟你姓儿!”
他们大概是没有发觉我还在,所以如此肆无忌惮。这很正常,我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无视。
所以这个时候,我愣愣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两个人,觉得非常恍惚。我一定是认错了人。他们只是相似?或者,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火车上那个阳光般的男孩子,那么沉静安稳,怎么会这样调笑别人?
我很想走,可是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完全动弹不得。
方舟当然不可能把他捶死,只是揪住了他揉乱了他的头发,“得亏这儿没人,我告诉你晖子,回头你再敢说一次这话,我就……”
“晖子”扭脸看他,“怎么着?先奸后杀?”
“你他妈的……”方舟又给了他一巴掌。
“晖子”整理头发的功夫,一眼看到了躲在磨砂玻璃后面呆呆望着他俩的我,他立刻收起脸上所有的调笑,用胳膊肘捅方舟。方舟还在琢磨那个杯子上的图案,被他一捅,抬起了头顺着他努嘴的方向一看,吓了一跳,“哎哟,美女,你还在啊?”他抱着杯子走过来,“还有事儿?”
我机械地摇了摇头。
他笑起来,“那正好儿,我有事儿问你。”他举起杯子朝我晃了晃,“这玩意儿能退货吗?”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晖子”不轻不重地推了方舟一下,“你怎么逮着谁逗谁呀?”然后半转过身对我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这朋友就是爱开玩笑。”
我尴尬地笑,想说没关系,却开不了口。
这一刻我确定我没认错人。他熟悉的笑容,熟悉的温暖,在那时候扑面而来。如果不是刚才他跟方舟那一场嬉笑怒骂,也许我真的会走上前去,鼓起勇气问问他,你认识我吗?
可现在看来,他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不记得七年前火车上跟他一起等天亮看日出的那个女孩。
也难怪,谁会记得一个连人家名字都不敢问一声的小丫头呢?
谁又会记得,火车上匆匆一瞥的不起眼的女孩?
方舟朝我笑,“美女我逗你玩儿呢,不是要退,你别这样儿啊,别人看见以为我欺负你呢。”他说着走了过来,低下头看我,“你脸都白了。”
前台的小姑娘接完电话回来,见方舟这样,终于忍不住,酸酸地说:“方舟,你怎么水性杨花的呀?看见人家漂亮你就不安分!”
方舟显然不吃她这套,越是说,他就越来劲,本来是真怕吓着我,这下改成了真调戏。
“那可不是嘛,我这人见到美女就挪不动窝。”他再一次低下头,就着我的身高看我的脸,“美女,你叫什么名字?”
如果换做平时,我一定转身就走。可这个时候不行,因为他身后站着那个人,那个七年来的每一天我都盼着能跟他再说一句话的人。
好半天,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谢谨言。”
“哎哟!”方舟夸张地叫,“真是好名字。”他从出入证上取下刚别上去的笔,扯过我手里那张他才签过字的单子,写下一串数字,“我微信QQ都是这个号,有空加我。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吧?”
我低着头看他的手指,“方舟。”
他嗤嗤地笑,“你害什么羞啊?没人跟你搭讪过吗?”
旁边的人拽了他一下,“差不多得了啊,回去上班,等会儿领导来了。”
我感激地抬起头,鼓足勇气朝他笑了笑。
他也朝我点点头,拽着方舟的胳膊往里面走。方舟朝我摆手,“谨言,记得加我QQ啊!”
我很想找借口留下来,但想了一大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于是我乘电梯下楼,在他们公司的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不能说话,再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我忽然觉得我很傻,就像谢谨行说的,我有点太花痴了。就像我妈说的,我精神有点问题。
半个小时之后,手机响了起来,我知道一定是谢谨行。
“谨言,你在哪儿呢?”
“送快递。”
“不是离得不远吗?怎么还不回来?”
“哥,”我竭力让自己平静,“我遇到他了。”
谢谨行只愣了一秒钟就明白过来,“真的?你没看错?”
“没。”
电话那头谢谨行深呼吸一口,“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实话实说:“不知道。”
“要我去找你吗?”
“不用了,等会儿我就回家,到时候再说。”
我挂上电话,看了看表,快五点了,就要到下班时间。
果不其然,十五分钟之后,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来,我一直盯着电梯门,希望看到那件显眼的白色羽绒夹克。
可是人都差不多走光了,他也没有出来。
我叹了口气,心里说谢谨言你真是太傻了,天下就没有比你更傻的妞儿!
我把手机装进书包,正打算站起来回家,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谨言!你是在等我下班吗?”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方舟那张好看的笑脸出现在我面前。他并不能说有多英俊,可笑起来眼带桃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也难怪小姑娘都喜欢他。
他见我有些尴尬,体贴地缓解气氛,“我请你喝咖啡好吗?咱们也正式认识一下。”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人,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点了点头。
方舟有些得意地朝身后挑了一下眉毛,然后带着我往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走过去。
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方舟让我坐下,问:“喝点儿什么?”
我不敢抬头,“随便。”
方舟笑,“这儿可没这个咖啡,你换一个吧?”
我只得说出自己这时候唯一能想得起来的咖啡:“拿铁”
“你们坐,我去买。”我看到他的背包放在了对面的座位上,然后去了柜台。
我还是不敢抬头。
对面坐着的人一定比我还要尴尬,好半天,他才说:“谢小姐,对不起,方舟可能吓到你了,可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他……他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嗯,”我小声说,“我知道。”
我心理建设了一分钟,之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对面的人正有些着急地看向身后柜台前长长的队伍,转过头来的时候,正对上我的脸,他显然有些没想到,愣了一下之后笑了笑,“我们还不认识呢,你好,我叫夏卓晖。”
夏卓晖。
原来这就是他的名字。我猜了七年也没猜到的名字。
“我……我叫谢谨言。”
见我终于肯不低着头说话,他轻轻松了一口气,“刚才在楼上你说过了。方舟说的对,是个好名字。”
“谢谢。”我想我是对他笑了,要不他不会笑得再一次弯起了眉眼。
“你的晖,是不是日子边的那个晖?”
他惊讶了起来,“你怎么猜出来的?”
“嗯,直觉。”
“你直觉真准。”他笑了起来,这个笑才是真正轻松的笑,带得我也跟着放松下来。
方舟端着咖啡和点心过来,踢夏卓晖的小腿,“往里点儿你!”
夏卓晖往里挪了挪,方舟放下托盘坐在了我对面,“你的拿铁,你的拿铁,我的黑咖啡。”他分完咖啡,又把两三碟点心摆好,“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买了点儿。”
他穿着件黑色立领外套,这会儿正解开扣子往下脱,“谨言,你别害怕,我可不是坏人,我是真觉着你挺好玩儿的,想跟你交朋友。”他把大衣脱下去挂在身后,露出里面的黑色半高领毛衣,“没吓着你吧?”
我捧着咖啡摇摇头,“你也挺好玩儿。”
方舟大笑起来,对夏卓晖说:“我就说她不可能把我当大尾巴鹰吧?你还不信。”
夏卓晖静静喝着咖啡,听方舟跟我说话,不太插嘴,完全没有了下午我才见到他时的那个活泼劲。我一直在猜想,到底这个是真正的他,还是跟方舟在一起的那个孩子一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他?
方舟是个非常会活跃气氛的人,我可以断定,他必然是一个情场浪子,如果这时候坐在他对面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姑娘,她一定会在这半个小时之内迅速而决绝地对他一见钟情。
“我收过多少快递,见过多少亲自送货的网店店主,就没见过你这样儿的。”他也不等我问他我是什么样儿,就继续说:“你也太害羞了点儿,我也算阅人无数了吧?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害羞的女孩儿呢。是不是晖子?”
夏卓晖啜了一口咖啡,“嗯。”
“你是平时都这么害羞呢,还是见着帅哥才害羞?”
我看着方舟一本正经地问出这个问题,“扑哧”就笑了。那时那刻,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不仅是对着谢谨行,对别人我也是会笑的。
夏卓晖在那边也笑出了声,“你就臭美吧你!”他也热了,拉开羽绒服的拉链,脱掉放在身后,露出了里面穿着的烟灰色毛衣。
方舟托着腮帮子又问我:“谨言,你觉得我是臭美吗?我不算帅哥?”
夏卓晖哭笑不得地给了他一巴掌,“一天不自恋你能死啊?”
天色已经暗下去,窗外不断过着车,车灯闪烁,映着北京有些灰暗的夜晚。
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由衷地感觉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