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而蚀,周而复始,或见亡魂,兴作之起,月中入蚀,庚午辛未,是谓戌宫,舟张辟雍,魑鸧相从。”
月光无边,庙宇巍峨,重檐深阙,云峰连影,高耸的门阙之下,一条伛偻的人影拿着笤帚边扫地边兀自低吟。
这是一条通往祭坛的古道,鲜少有人迹。
“舟张辟雍,鸧鸧相从,八风回回,凤皇喈喈,说的是以声帝美,声成而彩凤至,但老人家的诗句里,似乎并不是这个意思,对吗?”
嗓音干净语意简洁,扫地的老人抬起头,便见一名少年一身白衣沐月光而来,嘴角含笑,语态间几分闲适,几分请教。
“晚辈童赦雪,老人家您好。”见老人注意到了自己,童赦雪自我介绍道。
“喔,这么晚还有人闲逛到这里来,好兴致啊。”老人眯起眼,慢悠悠开口。
“童子因觉老人家的诗中带有玄机,所以冒然打扰,请老人家见谅。”童赦雪彬彬有礼走上前道。
“看不出来你这个少年人既有礼貌又有学问,来来来,好久没人陪老头子我聊天了,这边坐。”老人指了指地面,随口便道。
童赦雪毫不在意席地便坐,并道,“老人家您也请坐。”
老人闻言哈哈一笑,说,“你这个少年人我老头子喜欢。”他说罢,放下笤帚盘腿而坐,取下了腰上的一把扇子,边摇边道,“你方才说自己姓童,据我所知,大宗伯有一个徒弟,专门对付妖魔鬼怪,应该就是你吧?”
“咦,老人家知道我?”童赦雪一怔。
“这么晚还能入得宫来,再加上你身上神官的衣服,随便想一想就知道了。”
童赦雪闻言低头看看自己,笑道,“这倒是,这身衣服的确是个醒目的标志。”说完他抬眸问老人道,“老人家您呢?”
童赦雪因从未在祭坛见过这样一位老人,所以有此一问。
“我嘛,只是一个负责清扫祭坛的罢了。”老人呵呵一笑,摇摇扇子道。
童赦雪见他神态坦然自若,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好感来,便问,“刚才那首诗,有什么来历吗?”
“你觉得是何来历呢?”老人反问。
“童子见识浅薄,只依稀听出来这首诗与日月蚀有关,但不知‘兴作之起’指的将会是何事,‘庚午辛未’又是何方?至于最后那句‘舟张辟雍,魑鸧相从’跟原句‘舟张辟雍,鸧鸧相从’的区别又在哪里?”童赦雪一口气将疑问全盘托出,并向老人问道。
“嗯,不错不错,少年人很有头脑,其实你早已将诗意理解大半,这些问题只是因为不解其中故事所致。”老人回答道。
“老人家谬赞了,近日来日蚀兴起,怪事连连,童子因身负其责,所以对相关之事都会特别留意。”
“原来如此,若是这样,我老头子倒是可以给你讲个故事听听。”
“童子愿闻其详。”
老人轻摇手中的扇子,缓缓开口道,“大约在很久以前,那是在吾朝周主还未迁入周原之前,那时的都城西岐,也就是如今的圣都之中,常常发现有人莫名失踪的奇怪事件。”
月色清清浅浅,童赦雪与老人坐于门阙之下,高耸的门阙此时看去就像是一扇通往过去的时空之门,童赦雪仿佛能从这扇门中看见圣都当时繁华的景象,就同如今的都城一样。
“那个时候有一个谣传,说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妖怪,它靠吃人来增加自己的能力,而且吃的人连骨头都不剩下,所以失踪的人从来没有被找到过,那正是因为整个都被它吃掉的缘故。”
“吃人的妖怪,古卷上略有记载,这种妖怪通常十分凶残,又很暴戾,常以杀人为乐。”童赦雪对妖怪也稍稍有些了解,此时便插了一句道。
“不错,所以当时都城之中人心惶惶,到了晚上谁也不敢出门,生怕撞见那个食人妖。”
“那么有人亲眼见过吗?”
“哈哈,既是谣传,那就不见得是真人真事,况且若真有其事,以那种凶残的妖怪而言,必定把见到它的人都吃得干干净净,怎么还会留下半点活口?”
“哈,那倒是,是童子想多了。”
“事情传到皇宫,天官之长对这件事十分重视,立即命人出宫探查,当时宫里有好几名巫师,正好一试他们的实力,谁知一连派出去三名,最终都没有一个人回宫。”
“妖怪吃人,倒也不奇怪,但如此难缠,却是让人想不到。”
“兴许是太过难缠,自天官长派人出去之后,宫里也有人开始相继失踪,整个皇宫亦开始动荡不安,就连平常的一点小事都会兴起一番不小的波涛,搞得整个皇宫里乌烟瘴气,周主和妃子们各个寝食难安,再加上后来每天夜里都有诡异的声音传来,于是周主跟天官商量,决意提前迁都。”
老人的话听起来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童赦雪听得认真,但其中的真真假假,一时让他分辨不清。
“当时新都城还在建造当中,并未完工,可这事一出,周主等待不及,便兴师动众,将整个都城彻底迁了过去,也就是现在的宗周镐京。”
“迁都以后,食人妖的风波平息了吗?”童赦雪忽然问。
“哦?为何你会这么认为?”老人好奇道。
“如果食人妖的风波闹到迁都如此之大,那么为祸必定不小,相对的,在某些资料上应该会留下相关记载,例如如何消灭此类妖怪等等,但我翻阅过不少宫里的书简,均无此类记载,并且周也并无另外迁都,所以童子才会这么想。”童赦雪回答。
“哈哈。”老人抚掌一笑道,“其实你说的不错,这件事很不可思议的平息了,迁都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有人无故失踪的事件,而后周主又派人返回圣都,那些人也安然而回,没有任何闪失。”
“哦,的确有点不可思议,看起来,这场风波因某种缘故而悄然解决了。”童赦雪道。
“这个就没人知道了,但有一段时间圣都附近有过另外一个传言,说的也许就是当时的事。”
童赦雪不由好奇,问道,“什么传言?”
“有一名人类的男子,经常跟妖怪打交道,有一次,他得知有一个经常吃人的妖怪在皇城附近出没,于是就打算去会会它。”
“哦?”听老人提到“经常跟妖怪打交道”,童赦雪不由颇为好奇。
“那一晚男子找到了妖怪,见妖怪正抓了人想吃,于是上前喝止,妖怪当然不会听,一人一妖因此缠斗起来,那只食人妖的妖术和功力都很高强,谁知那名男子也不弱,两人斗了很久,结果却是平手,但见天色渐亮,妖怪和男子也打的累了,便相约三天后再战。”
“能够跟食人妖打成平手,那名男子其实不简单呐。”氿一直在童赦雪身边,只不过老人看不见它,此时它忍不住发出了感叹道。
童赦雪自然没有理它,只听老人继续说,“三天之后,一人一妖再度约战,只不过他们原本就实力相当,怎么都胜不了对方。”
“难道没有什么突破口?硬碰硬,的确很难占到便宜。”童赦雪问。
“嗯,所以斗来斗去,从斗术法斗武艺,到斗智慧斗心机,谁料三四个月过去了,胜负依旧未分。”
“这期间,妖怪还在吃人吗?”
“没有,男子跟他约定,只要没有分出胜负,就不能再吃人,如果分出胜负,而妖怪胜出,那么他就心甘情愿被它吃掉。”
“这只妖怪的个性看起来不服输呐。”氿又道。
“然后呢?”
“然后在一个月圆之夜,男子又跟妖怪打了一个赌,只不过这一次,妖怪终于败在了男子的手里,并且被封印在圣都之中,于是再也没能出来作怪。”
“被封印在圣都之中?”童赦雪微微疑惑,暗自沉吟。
“传言是如此,但是否真是这样,就不得而知了。”老人道。
“那名男子究竟跟妖怪打了一个什么样的赌?”童赦雪好奇道。
“赌约的内容无人知晓,只知道那一晚天象异变,发生过月蚀。”
“月中入蚀,庚午辛未,是谓戌宫,难道这句诗,指的是当日之事?”
“以如今都城方位而言,辛未指西方,圣都亦在西方,单以这个词判断,也许是。”
“日中而蚀,按说是近来之事,但若这首诗与当时的事件有关,时间又未免对不上。”童赦雪不解道。
“这首诗的来历我老头子都已经告诉你啦,但传说也只是传说,况且现在距迁都亦有一百多年以上的时间了,究竟那时发生过什么,我老头子也不得而知。”
“也是,不过即便是一百多年以上的事,若是想查证,应该还是能够做到的。”
“哈哈,少年人好奇心不小。”
“呵呵,老人家您说对了,若真能见到古卷上记载的食人妖,童子倒十分愿意去查上一查。”
“不错不错,年轻就是要有探索精神,不要像我这个老头子一样整日守着一个祭坛打发时间。”老人笑着说。
“老人家您说到哪里去了,今天童子跟您聊得很开心,以后还会再来向您请教。”
“好好,随时欢迎。”老人呵呵笑道。
“天色渐亮,不打扰老人家,童子就先行离开了。”童赦雪看看此时的天色,站起来便道。
“嗯,那老头子我就不送了。”老人起身,再度拿起了笤帚。
童赦雪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古道,往皋门而去。
离得有些远了,氿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这个老头子有古怪,俺总觉得他好像看得见俺呐。”
“哦?”童赦雪瞥它一眼说,“我觉得他所说的事,也不单纯。”
“怎么说呐?”
“周迁都之前常常有人莫名其妙失踪的事件,我曾经也有过耳闻。”
“是吗?是在童子你来周之后的事吗?”
“不是,是在之前。”
“之前?那时童子你几岁啊?”氿问。
“记不太清楚了哎。”童赦雪摇摇头,摊手说。
“可是俺记得童子你来这里也不过三四年,最多十二、三岁吧?”
“也许吧。”
“那难道是在更早之前?”
“……嗯。”
总觉得童赦雪的回答有些含糊,但氿也说不出是哪里含糊,想了想又再问,“刚才童子你说要查证,打算怎么查呐?”
“我想,既然圣都有过这样的谣言,我们可以再去圣都问问大瞳它们,说不定它们知道这件事。”
“唔,也不无可能呐。”
“这件事你可以先帮我去问问看,这几天我要留在宫里,想办法调查天府失窃的事。”
“没问题呐。”氿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那童子你打算如何下手调查呐?”
童赦雪想了想说,“还是得从祁大人身上着手,依刚才的情形判断,我始终认定进到天府里的人是他本人。”
“这样说来,要去确认他身上是否被下过催眠术呐?”
“若你是盗贼在某个人身上下了催眠术之后会留下线索让人追查到吗?”童赦雪瞥它一眼反问道。
“呃……万一盗贼不是那么精通的话……”氿支吾地说。
“所以这个可能性在少数,但我还是会去确认一下。”童赦雪说的颇为慢条斯理。
听到童赦雪的后半句,氿的翅膀顿时刹了刹,差点没从半空中摔下去,就见它忍不住朝童赦雪大声吼道,“那俺刚才不是明明说对了呐!”
童赦雪早就猜到它会暴跳如雷,身子平地向后移了好几尺,等氿吼完了才啧啧叹道,“氿啊,你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呐。”
听着童赦雪语末故意拉长并且学自己的语调,氿就愈发恼怒了,“哼!臭童子!”
“耶,我什么时候说氿兄你说错了?”童赦雪极为无辜地道,一脸无害的笑容面对氿。
氿本想继续生气,可无奈它的气不长是其一,知道童某人有有事没事总喜欢逗它这个坏习惯是其二,童赦雪的确没说过它说错了这句话是其三,于是只好翻翻白眼,仰天一叹自认没辙。
“……哎。”遇到童赦雪这个精怪,它一介小鼠妖也只有认栽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