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霜降。枫城呈大面积的银白色,街边的草木上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霜花,零星的枯黄树叶在冷空气中摇摇欲坠。冷风呼呼地吹,刮在脸上生疼,路人低头裹紧衣领匆匆逃离街边。
C大体育馆内却恰恰相反,一片热腾,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和口哨声。体育馆内约五百平方米,即使是白天,室内也亮起了明亮的白炽灯。场馆中央摆着几盆绿色的佛手,上面沾着凉沁沁的水珠,映着台下一张张青春的脸庞。兴许是头次碰上这样大型的竞技比赛,每每看到关键处,底下的观众都忍不住大声欢呼。
中场休息的时候,一群运动员围在一个男人身边,耐心听他指导。那男人简单明了地说了句:“佩剑讲究快和稳,你们在反攻的时候一定要保持身体的平衡。”
这时,裁判一声口哨令下,运动员重新上场。相较于前半场的劲头,他们在后半场比赛中明显是求稳。以点数数量为准,五分钟后,中方代表的击剑队在这次中西击剑联赛中拔得头筹。
一时间,台下的掌声和欢呼声响亮得快要掀翻屋顶,其中以女生更甚。
虽说这是一场中国与西班牙的友谊联赛,但还是可以窥见中方的实力的。台下的媒体记者纷纷上前采访,场上的那群年轻人双手互相搭肩,一个个露出真挚的笑容。
陈烬坐在嘉宾席上看着台上的一幕扯了扯嘴角,放下原本交叠的长腿,在一片欢呼声中悄然离去。
铅灰色的云层把天空压得很低,与远处的素白连成一片,陈烬随意地倚靠在窗台前,开窗打算点根烟。冷风沿着风口大面积灌进来,吹得裸露在外的肌肤忍不住战栗起来,陈烬却不为所动,神情冷淡地从裤袋里掏出烟盒。
“快点捋一下你这个狗毛造型,不然等下怎么见女神?”张意推搡了队友一把。
一群年轻人顺势推门,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推门而入的众人看见立在窗口的陈烬,你推我搡的动作收敛了一点,纷纷主动打招呼:“烬哥好。”
陈烬站在风口,嗓音带了点沙哑:“这次表现不错,下次加油。”
“嘿嘿。”众人难得听到冷面寡言的烬哥的夸奖,摸着后脑勺害羞地表示下次会努力。之前被推搡的那位队员一脸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脸:“我的发型真这么砢碜吗?谁带了镜子,好不容易撞上女神采访我们,那可是《体坛周刊》,影响力巨大的一线杂志啊!”
“自己去洗手间照去。”张意又推了他一把,清了清喉咙,“我详细地给你们科普下这位女神啊。据说,她从全美最好的传媒大学密苏里毕业,毕业后在美国工作过两年,刚回国。她见证过大小赛事,采访了无数名人,言辞犀利,专业素养高,敢问别人不敢问的,也知道克制自己的表达欲……可惜啊,听说她是一朵沙漠玫瑰。”
一向不爱出声的陈克然说道:“好像叫什么池姜……”
张意左手抱着自己的帽子抵在腰间,脱口而出:“我觉得叫‘小甜姜’比较好听。”
陈烬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往窗台磕出一根烟来,随后弹开打火机,青蓝的火焰燃起随即又被风扑灭。如此反复,他干脆直接把打火机扔到沙发上,引得张意侧目。
张意狗腿地跑上前来,替陈烬点火。陈烬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干脆把右手揣进裤兜里,低着头凑上前去将烟点燃,吸了一口又狠狠地吐出一口烟圈。
陈烬的嗓音比之前更为沙哑了,气场颇冷:“叫什么,小甜姜?”
张意发现此刻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又恨自己多嘴在这儿八卦,只得低低地应了一声。
池姜。
陈烬轻轻默念这个名字,随即那人的相貌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末了,陈烬掐灭了烟,拎着黑色外套离开了休息室。
“烬哥咋了?等下的采访,他又要溜吗?”张意一头雾水。
陈烬正打算离开体育馆的时候,主办方负责人跟上来不停地跟他道谢,大意是如果没有他这次的技术指导,中国队不会这么顺利地拔得头筹。陈烬只得停下来耐心应酬,简单地说了下最近的赛事安排。
两人正站在大厅的旋转门前低声讲话,男人身形高大,加上长得一副好皮囊,惹得女生纷纷侧目。
池姜这会儿正推着旋转门进来,她穿一件灰色的长款风衣,里面是一件复古的紧身毛衣,胸前的曲线诱人,下半身富有垂感的通勤烟管裤衬得她双腿笔直,妆容精致,独特又不失风情。
池姜这边正拿着录音笔,看到陈烬,顿时怔在原地。
世上最难的是什么?是近情情怯,日日夜夜思念的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让人不敢靠近,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陈烬的头发更短了,接近板寸头,眼神清湛,衬得五官越发凌厉。唯一没变的是他还是习惯穿款式简单的衣服,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套在身上,出于尊敬,因为身高原因他会微微俯下身子听别人讲话。
“陈烬。”池姜还是没忍住,站在不远处叫出声。
男人的眉头轻轻蹙起,很快又舒展开来,站在原地也没回头,耐心地听着主办方讲话。池姜咬了咬嘴唇,她放下自尊去喊他,得到的却是视而不见。换作五年前那个脸皮薄又傲气的池姜,早扬着下巴走人了。
池姜不死心,上前两步,声音带了几分颤抖:“陈烬。”
对方还是没回头。
池姜死死地盯着他,看着陈烬紧绷的下颌线以及半分不移的眼神有些灰心。
这时,主办方也注意到了池姜,讪讪地笑了几声:“感觉你们好像认识,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陈烬终于肯回头,平静无波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声音冷冽:“你好,初次见面。”
“你好,初次见面。”池姜平复了心情,伸出了手。两人的手虚握在一起,肌肤轻微触碰,让她忍不住战栗。没停留几秒,陈烬便放下手了。
“我还有点事,稍后再过来采访室。”陈烬冲他们微微颔首,接着两手揣进衣兜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池姜将想要掉下来的眼泪逼回去,低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五年未见,池姜回国后谁也没有通知,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尽快工作,她只是本能地逃避,害怕见到那个人,可也该料想到就两人的工作性质见面是迟早的,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池姜曾经因为思念一个人长夜痛哭,设想过无数个两人重逢的场景,也做过许多缠绵悱恻的梦,挣扎着醒来想要去见他。
这些都是关乎一个人,关乎陈烬。
可真正见到的时候,反而放大了自己心里的那份思念和煎熬。
陈烬是掐着时间过去的,他到的时候,那群队友刚好接受完采访,一个个笑得春风满面。
采访室内,摄影师摆好镜头,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池姜坐在陈烬面前,两人不过方寸之隔,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陈烬,你好,作为这次中西击剑比赛的技术指导,你给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让中国队更有成功的胜算,请问你有什么想对张意他们说的吗?”
陈烬盯着镜头,大脑思考了两秒:“下次也要加油。”
池姜轻微咬了下嘴唇,继续问道:“请问你还是在役运动员吗?”
陈烬快速地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是。”
“据我所知,一年后会迎来一场盛大的击剑世界杯比赛,你会参加吗?”
空气静默,陈烬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极为紧张和渴望的表情,扯了扯嘴角:“不会。”
“为什么……”
“我只回答关于这次中西友谊联赛的问题。”陈烬面无表情地说道。
……
采访结束,池姜抬头望了下窗外的景色,点点灯火悬在树上,她匆忙收拾好东西,将采访稿塞进包里,打算回家整理出来,赶着出明天的版面。
这时,赞助商过来邀请池姜参加一场小型的晚宴,身后还站着C大的领导。池姜看着母校的领导在一旁,本该要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半推半就被拉去吃饭了。
池姜和同事一起坐上了领导的车,车子随即驶入拥挤的车流中。C大这两位教授并没有教过池姜,只是简单地询问了她在美国留学的情况,便把话题转向了枫城这几年的变化。
池姜有礼貌地应着,大部分时候都是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枫城这几年的变化很大,高楼林立,比以前更具有现代化的气息,年轻鲜活的面孔也多了起来。高架桥拆了又重建,C大后面的小吃街也换了新的地方。
五年,一切都好像在快速变化着,让人惶恐得想要抓住什么。
晚宴定在市中心一家口碑极好的饭店,带着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里面装修贵气,洁净的地板铺上了厚厚的手工地毯,服务员正在大厅里热情地迎接他们。
到达饭店的时候,池姜走在最后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还故意放慢脚步。推门进去时,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侧对着她。
陈烬将外套搭在椅子上,只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却依然能看见他身上有力漂亮的肌肉线条。陈烬大部分时候都在静静听着,偶尔点评一两句,极少发言。
原来的他毒舌且高冷,经常一句话能噎死队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习惯性沉默。
池姜被拉下就座,与陈烬一座之隔,她紧张到心怦怦怦直跳,尽量让自己眼观鼻,鼻观心。
推杯换盏之际,陈烬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的袖子,手腕处那对熟悉的袖扣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可是他连半分眼神都吝于分给她。池姜埋头夹菜,食不甘味。
虽说在座的都是文化人,可人嘛,大多是肉食动物,一上了饭桌就得劝酒喝酒。池姜作为仅有的女性,免不了被一群人灌酒。
赞助商举杯笑道:“听说小池刚回来,这就当作我们给你办的简单的接风宴,希望不要嫌弃。来,我敬你一杯。”
池姜向来酒量不好,她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身侧的男人,却未得到回应。陈烬这会儿正在听一旁的领导扯新闻,嘴角淡淡地噙着笑,似乎不太关心她那边的局面。
池姜有些出神。
以前他们刚恋爱时,两人还没腻歪够就被众人拉去参加聚会,以庆祝两人在一起。说是庆祝,其实有几个人是不服气的,想要给池姜一个下马威。
聊得尽兴时,有个队员大概是把陈烬当作偶像,一听闻烬哥被人收了,心里憋着一股气,也不管陈烬飞过来的眼刀,直接倒了三杯啤酒给池姜,扬言:“你喝了,我就认你这个嫂子。”
换作平时,池姜是不会去喝这酒的,不是酒量问题,而是她觉得,一个女生在饭桌上醉酒十分难看。她皱眉,但还是打算端起酒杯。这时,一只手臂直接挡了过来,拿起她面前的酒杯,陈烬淡声道:“我替她喝。”在场的无一不起哄鼓掌。
酒过三巡,池姜凑到陈烬的身旁,拉着他的手低声询问他好不好,陈烬眼里只有她,两人低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人有些后悔,挠着头发大骂:“呸,我这是给自己喂狗粮。”
“傻孩子,你知道就好。”汤启鸣坏笑道。
赞助商看到池姜愣神,笑眯眯地喊了句“池小姐”,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谢谢,该是我敬您。”池姜接过酒杯一口喝下。众人见她豪爽的样子纷纷拍手叫好,除了陈烬,他冷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池姜也不矫情,心里憋着一股劲,遇上劝酒的,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爽快地把酒喝了。暖黄色的灯光斜斜地打在她仰头时修长白皙的脖颈上,脱了外套的她里面穿着一件复古针织衫,更为撩人。
在场男士的眼神几乎都已变了味,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陈烬言语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是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
池姜本身酒量就不行,被灌了几杯后一阵反胃,捂着嘴急急离开说自己要去洗手间。陈烬随意地靠在椅子上,手里不断地把玩着打火机,嘴唇抿成一条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方才灌池姜酒的那位赞助商还咧着嘴想上前敬他酒,陈烬投去冷冷的一记眼刀,那人被他的气场震住,一时间僵在原地。
陈烬冷声说了句抱歉,拿起桌上的打火机走了出去。
池姜在洗手间里干呕了几下,用冷水抹了一下嘴唇。透过一层薄薄的水汽看见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想起刚刚陈烬的态度,真的如一把钝刀,将她的心脏来回地割,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接着对着镜子细细地补起了妆。
池姜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扶着墙壁有些摇晃地往包间走,走到一半却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倚着墙在抽烟,指间的火光明明灭灭。
她看着男人冷峻的脸庞,心里莫名地泛起了几丝委屈,特地挺直背脊,眼睛直视前方打算与他擦肩而过。
意外地,池姜经过他身边时,男人一把攥紧她的手臂,低沉的嗓音透着性感:“还能走吗?”池姜心里那股矫情劲上来了,一双盈盈的大眼瞪着他,上面还蒙了一层雾气:“不用你管。”
“你不是不认识我吗?”末了,池姜又添上一句。
陈烬舔了下后槽牙,声音听不出喜怒:“现在认识了。”
池姜差点没留几分眼白给他,作势自己摸索着回去,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行走的冷空气讨没趣。
陈烬也不生气,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声音却带着强硬:“我送你回去。”池姜本想坚持几分钟的,可在他冷淡的眼神中还是败下阵来。陈烬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羽绒服,敞开拉链,大步向前走,穿过曲折的回廊。他有所感觉,发现身后那只乌龟行动缓慢,于是在无形中放慢了脚步。
忽地,身后那条小尾巴拉住了他羽绒服的一角,声音可怜兮兮的:“我的外套落包厢里了。”
陈烬闭了闭眼:“我给你回去拿。”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进去拿池姜的外套,解释自己还有事需要先行离开,在一群人意味不明的眼神中拿着池姜的外套离开了包厢。
陈烬信步走出饭店,看见池姜正站在门口,眼睛出神地望着远处,有风吹来的时候,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瘦弱。陈烬敛下心神,三两步走过去直接把外套扔她头上,瘫着一张脸:“穿上。”
外面冷风瑟瑟,寒星嵌在莹蓝的天幕上,发出微弱的光芒。池姜坐在陈烬车子里,背靠在椅子上,感到一阵头疼。
“你住哪儿?”陈烬问。池姜轻声报了个地址,陈烬一听,语气嘲讽,“换地址了?”
池姜轻“嗯”了一声,陈烬不再说话,认真开车。气氛一阵尴尬,池姜伸手点开车载播放器,一道温柔缱绻的女声响起:
Yourfingertipsacrossmyskin(你的指尖轻滑过我的肌肤)
Thepalmtreesswayinginthewind(棕榈树在风中翩翩摇摆)
YousangmeSpanishlullabies(你为我吟唱那西班牙摇篮曲)
Thesweetestsadnessinyoureyes(你的眼中映出甜蜜的忧伤)
Ineverwanttoseeyouunhappy(我不愿看到你的哀伤)
Ithoughtyouwantthesameforme(我以为你也一样)
Goodbye,myalmostlover(再见了,我无缘的爱人)
Goodbye,myhopelessdream(再见了,我无望的梦想)
I'mtryingnottothinkaboutyou(我尽力不再想你)
Can'tyoujustletmebe?(请放过我让我独自离去?)
……
这歌词讲述的是一段无缘感情,也表明了对另一方的思念和无可奈何,池姜听得心烦意乱,直接把音乐关了。
车窗外霓虹灯在飞速倒退,像老电影里零碎的片段,池姜干脆靠着座椅假寐。半睡半醒间,恍惚感觉陈烬把车停下了,他的手敲了敲方向盘,声音清冷:“到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池姜侧身想解下安全带,却发现怎么也解不开,原来是一绺头发缠进带扣里了。陈烬冷眼看着也不上前来帮忙,像是要揭穿她故意而为之的把戏似的。
池姜干脆从包里掏出裁纸的美工刀,毫不留情地直接剪掉那绺黑发,也终于解开了安全带。她气息不稳,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谢谢,天太晚了,我就不邀请你上去坐坐了。”
眼看着池姜毫不留恋地就要摔门离去,陈烬忽地两手扣回她的腰,让她重新坐回位置上,声音带了点疲倦:“抱歉。”
半晌,他又问:“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这句话真的适用于所有分手又重逢的恋人,以前她觉得俗,现在听到这句话,池姜不由得鼻头泛酸,但她还是打开了车门,酒劲还没散去,说话也大胆起来:“不好,因为你没有来找过我,一次也没有。”
车窗外的冷风如一头困兽呜呜地叫着,似声声控诉,又像上帝的叹息。有些事情,不要轻易去触碰,往事如潮汐,风一吹,就漫无边际地涌上心头,久久不能散去,让人疼痛不已。
五年前发生的事仿佛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