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天已擦黑,他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远远发现那天看到的两个捕快从前面十字街口走过,边上还有一个本地的捕快陪着,三人边走边聊。刘三跟在他们后面,只有当他们谈论到什么停下来问他时,他才凑上前去说话。随后三人又管自己在前面走,刘三紧跟上,可能是怕漏听了什么,到时回答不上来。他们谈话时的表情较严肃,但脚步并不急促,与其说是赶着去办案,更像是在推敲细节。经过这几天的调查,对于案情也大致了解了,他们开始从细枝末节上追查线索了?
一路尾随走到一个地方,他抬头一看,一座高大的牌坊挡在面前,背后一座灯火通明的三层楼房。这时天色已黑,又是逆光,牌坊上的字迹无法辨别,再看楼房正门匾额上浓彩重笔写着“倾城”二个大字。这时,街上行人渐少,屋里却是灯火通明,将门外的地面照亮一大块。他正在迟疑,一位女子笑吟吟迎出来,因为背着光,看不清五官,只感觉她脸抹得雪一样白,根本辨不出年龄,她又拉又推地将他送进门去。一走进屋内就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浓香、软语、华服、隐约的丝竹声,年轻女子在浅吟低唱,还有喝醉的人在吆三喝四,一张张笑脸在眼前晃动,这里的人似乎都是快乐的。天宝环顾四周,一至三楼的走廊过道上人影幢幢,就是找不到刘三一行人的行踪。他刚想离开,一位女子挽住他的胳膊,问道:“公子,可有相熟的姑娘?”他连连摇头,那女子软软地靠上来,那姐给你找一个好的。他想要挣脱,哪挣得开,只觉得全身酥麻,半步也迈不动了。朦胧中仿佛看到厅堂正中一副楹联: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他像被下了药似的,迷迷糊糊跟着女子来到二楼。
回到客栈已是后半夜了,房间还亮着灯,天宝推门进屋,和衣躺着的小五闻声而起:“急死我啦,出什么事啦?”天宝沉着声音道:“没事,睡吧。”他灭了灯,解衣睡下。小五问:“怎么这么晚啊,去哪里啦?”天宝道:“明天再说吧,我累了。”本来是托词,一说出口,像被催了眠似的沾着枕头就犯困。没过多久,小五就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天宝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他发现小五坐在床沿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佯装不见,起床洗漱完毕后,在房间伸拳踢脚,准备稍稍活动一下筋骨后去前厅吃早餐。小五催促道:“你还不说?”
天宝道:“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小五嘻嘻一笑,似乎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似的:“赶快从实招来!”
“昨天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六扇门的捕快……”天宝心里发虚,只能简单扼要、避重就轻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
小五不禁大笑:“原来你一直守身如玉啊。”
关于性的话题这是两人第一次提及,他的心里说不出的尴尬,毕竟在这方面,他昨晚才真正涉足,以前只耽于想象,无数个黑夜翻来覆去的想象也抵不上现实一时半刻的恍然大悟。作为新手,他对这方面的话题还存在心理上的障碍,生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显露出自己的无知与肤浅。另一方面,叙述的欲望又蠢蠢欲动,不断拍打着心理的堤岸,终于在讲出来那一刹那,得到决堤时一泻千里的快感。语言产生的快感有时不亚于实际的行动,甚至更能让人心潮澎湃。张小五脸上浮起暧昧的表情:“宝哥,功夫方面小弟自然是望尘莫及,甘拜下风,不过这方面我可以做你的老师喽。”
黄天宝脸上一热:“你小子少吹。”
张小五道:“还真不是吹……对了,恭喜破处,红包拿来。”
黄天宝下意识地真去摸红包,手触到的一刹那,脑子里电光石火一闪,他惊叫一声:“糟糕!”。
小五忙问,什么事?他只说了一个字,就飞奔出门。
“信?!”小五疑惑地重复着。“要不要我一起去啊?”他追出门,早不见天宝身影。
原来昨晚黄天宝被那位浓妆艳抹的女子推进了二楼房间,只见屋子分里外两间,外间放着一副桌凳、边上架着洗手盆,墙上还有字画,里间最靠里是一座雕花大床,三面栏杆,上挂红罗幔帐,其他便是衣帽架、靠椅等起居用品。两人在外间坐下,丫头上了茶,垂首侍立,女子往她一使眼色,她便退出。女子陪天宝闲聊,桌上烛台的火焰微微晃动,周围的影子跟着夸张地摇晃。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天宝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这时,门打来,进来一位年轻姑娘,女子起身道:“好啦,小桃姑娘你才来,黄公子都被我烦死了。”
天宝慌忙站起身道:“哪里,哪里。”
小桃道:“姐姐就爱说笑,公子都舍不得你走噢。”
女子道:“你看,一来就下逐客令,我很知趣的,走啦,走啦。”
女子走后,小桃道:“梅姐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在意,咦,你坐下说话呀。”又问:“吃过晚饭没有?”天宝一时说不出话,只摇摇头,她马上让门口候着的丫头去准备晚餐。两人闲扯了一会,基本上都是小桃问天宝答。菜肴陆续端上,无非烧鸡、肥鹅、鲜鱼、蔬菜、果品,还有一小坛陈年花雕酒。小桃把壶斟酒,把酒杯递给天宝,“请公子赏脸,满饮此杯。”天宝窘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稍稍迟疑了一下,干脆接过一气喝干了事。于是,两人推杯换盏,细斟慢饮起来。小桃似乎不擅长言辞,刚才把话都说尽了,现在只好有一搭没一搭跟天宝说话,她不断给天宝夹菜,还抱怨厨师的厨艺。恍惚间,天宝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自己家里。其实他早已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或许在潜意识中他认为自己家就这个样子:干净的房间、温暖的灯光、可口的饭菜,温柔的姑娘,还有断断续续聊着的家常……
饭毕,小桃抹了把脸,稍作梳妆,进了里屋。丫头侍候天宝梳洗,然后把桌上的锡烛台放到里屋的床架上,顿时里屋明亮起来。丫头见天宝还坐在外间,忙请进里屋,挨着小桃坐下,然后出房间关上门。小桃轻声问:“睡了吧?”天宝的脸一下涨红了,也不敢看小桃。作为一个缺乏经验的年轻男子,只知道“睡”是什么意思,而具体怎么“睡”却一无所知,所以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既盼望又紧张。小桃铺好被子,动手替他解衣,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不相识的异性,他只得闭上眼睛。心慌意乱之中,他居然还想到贴身藏着的信件,偷偷取出来将它塞在枕头下。小桃轻轻在他光屁股上亲昵地拍了一下,他一声不敢吭,乖乖钻进了被窝。小桃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服,窸窸窣窣响了好久,当只穿着亵衣的小桃问他要不要灭灯时,他不敢接话,将头转向一边。小桃嫣然一笑,剔灭了灯,放下了幔帐,然后钻进被窝,发现他全身僵硬得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便贴近他耳朵轻声笑问首:“第一次吗?”天宝含糊地应了一声。小桃柔声安慰道:“没事,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随后,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掩面扑来……在她手把手地指引下,他又清晰的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似的脱离了躯体,轻飘飘地浮到了半空,透过纱帐,透过棉被看着床上两人的场景,既羞愧难当,又恍然开窍:“原来这事是这个样子的呀。”
同时,他又清晰的感觉自己灵魂出窍似的脱离了躯体,轻飘飘地浮到了半空,透过纱帐,透过棉被看着床上两人的场景,既羞愧难当,又恍然开窍:“原来这事是这个样子的呀。”
事毕,小桃稍稍收拾一番后凑近他问道:“要不要过夜?”他立即又打回了原形,刚才予取予求的狠劲荡然无存,鸵鸟似的将头埋在枕头里,不敢接话。小桃停了停又道:“你先休息一下再走吧。”她穿上衣服走了。天宝这才感觉眼皮发沉,浑身软绵绵起不了身,刚才仗着年轻力壮血气方刚,行了数回房事,这时才觉得累了。躺了一会儿,模模糊糊进入梦乡,仿佛走在路上,走着走着,一脚踏空惊醒过来,他腾地坐起身来,呆坐着想了想又躺下,心神不定地躺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最后决定还是起床。烛台边上放着一杯水,还是温的,他一气喝完,坐在床榻边上穿好鞋子。刚起身,小桃进来了,后面跟着丫头。丫头点亮了红烛,小桃问:“黄公子要走了吗?”天宝点点头,他调整呼吸,壮着胆子问:“要多少银两?”正在收拾床铺的丫头听到“扑哧”一声笑出来,小桃也微微一笑,黄天宝莫明其妙又无地自容,窘迫不安地站在原地。小桃拿出一只红包塞在他手上道:“这次算是妹妹请你的,以后这种地方少来”。
天宝不敢相信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睡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还倒贴给他钱!小桃让他以后少来是什么意思?是认真的还是在调侃他?对一个初尝甜头的小伙子说这样的话,与其说是在教诲,更像是在诱惑。小桃见他傻愣在那里,便拉着他走向门口,好啦,你可以走啦。来到屋外,发现时间停滞了一般,倾城还是跟他初进来时一样送往迎来歌舞升平。恍惚间,天宝仿佛只是做了一场绮丽的美梦,一枕黄粱。
两人一路无语,下楼,出门。室内外温差较大,小桃衣着单薄,天宝看她不胜凉风的娇弱模样心里一动,刚想开口道别,小桃缩了缩身体,笑道:“外面好冷啊。”又道:“你走吧,梅姐一会又要来找我了。”他不知该说些别的什么话,只得顺着她道:“好的,你快进去吧。”走出一段路,回过头,只见门口人影攒动,分不清谁是谁。夜空月淡星稀,风扑在脸上,略感凉意,身上却像得了热伤风,一阵热,一阵凉。算算时间,应该过了子夜,他分辨了一下方向,朝着客栈方向急奔。
清晨,街上薄雾弥漫,行人稀少,鹅蛋黄色的一轮红日挂于远处的屋顶树梢之上。到底是在城市,要是在乡下,这个时间,村民们早在田头忙着耕种收割了。天宝心急如油烹,他从萧远山手上接过信的那一刹那便暗暗发誓,自己的性命可以不要,这封信绝对不能丢。昨晚鬼迷心窍,一时乱了方寸,居然将这要命的信给弄丢了。将来如何向萧老爷交代?仅这丢失的过程就难以启齿啊,这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啊!
黄天宝一口气跑到牌坊下面,倾城大门紧闭。他微喘着气,“啪啪啪”扣响门环。良久,门无声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颗苍白的头颅,灰暗色的脸,红色的眼圈,老伯道:“这位公子,本店刚打烊不久,要过午后才开门迎客。”说完,头缩进去准备关门,天宝情急之下,伸脚塞到门缝里,不让他关上门。
天宝道:“我找小桃姑娘,有急事。”
老伯面无表情地道:“跟你讲了,过了晌午,不要说小桃姑娘,店里的姑娘随便你找。现在回去吧,姑娘们刚睡下,你就别打扰人家了。”
天宝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乐子的,找她真有性命攸关的急事。”
老伯上下打量他,似乎在掂量他这话的可信程度。天宝一个劲地反复道:“真的是有要紧事,真的……”
见老伯脸色缓和下来,他又恳求道:“劳烦您老通报一道,我找小桃姑娘就几句话的事。”
老伯终于道:“好吧,你的脚……”天宝忙缩回脚,门又无声地关上。
在门前站立良久,还是不见动静,天宝试着去推门,纹丝不动。他退到道路中央往上望。这时,薄雾散尽,路上车马行人渐多,城市已经苏醒过来,而倾城却依然沉睡于梦乡之中。他这才发现,这幢三层楼的建筑门面并不宽阔,之所以进去后并不觉得逼仄,可能是因为纵深较广的缘故。建筑两边的檐角吊着铜铃,风吹过,铜铃无声地摇晃,顺着斜脊还各有一排小兽蹲在上面。估计原来建筑初建并不打算用作青楼,可能还是大户人家的私宅。顺着墙根往两边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姓氏界碑。再仔细看,修缮过的痕迹也非常明显。这只是他的一闪念,他很快回过神来想,老伯不会是缓兵之计吧?如果是这样,自己还不能大张旗鼓地再去敲门。这可怎么办呢?他有些后悔,不该好奇心太强,还留在永州城。否则,这时候他可以带着信在别处游玩,到差不多时间再回家交差,可以说功德圆满。而现在,萧老爷交代的第一件差事眼看要砸在自己手上了。
正在懊恼之际,门悄无声息开了一条缝,一只枯枝般的手向他招动,他赶紧过去,侧身穿过门缝,门在身后关上。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老伯说:“跟我来。”黑暗中,他不敢迈步。老伯抓起他的手,他只得跟着走。他像初盲的瞎子,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生怕被磕着被绊着。走出一段路,他开始适应室内的光线,还是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只能模糊地分辨出近距离的物件。他被老伯带到一间屋内,可能是储藏间,屋内堆满了杂物,靠门摆着一张旧桌,漆全掉了,素色的桌面划痕累累,上面点着一盏小油灯。老伯道:“你等着。”便鬼魅般消失在门口。他坐在桌边,哪怕灯亮如豆,终究是四围最亮的地方,人的潜意识总是认为亮处比较安全。他打量屋内的杂物,都是一些旧东西,大都残缺不全,堆在一起往墙上投射出奇形怪状的阴影。这时,他才发现门的另一边平置着一张小木板,上面有摊着被褥,应该老伯栖身之处。他想:这么远,他怎么听得到敲门声?仰头又看看屋顶,这房屋的层高不低,屋里有近三分之二的空间是空着的,空气较干燥,怪不得闻不到异味。
小桃进来时带动了油灯火苗,屋内所有的阴影随之一阵晃动,他忙起身相迎。虽然指名道姓要见小桃姑娘,他并没有期待她真的会出现,他早做好小桃差丫头来应付他的准备。两人落座后,小桃姑娘问:“你找我何事?”在灯光下,小桃素颜朝天,五官轮廓较昨晚略显平板,浮肿的眼皮耷拉着,头发微蓬,神情慵懒。她又问:“一大早找我何事。”
天宝心里过意不去,硬着头皮道:“有劳姑娘了,昨晚我在……床上丢了一样东西,不知你是否见到?”
小桃姑娘从怀里掏出一张对叠的纸,打开后放在桌上:“是它吗?”
他心跳加剧,急忙抢到手上,对着灯光查看,当他清晰地看到萧老爷敲在封口的红印时,心里的石头轰然落地。他百感交集,激动地连声道谢。小桃淡淡地道:“你是我们的客人,应该的。”
他表示要重谢她,她道:“不必了,黄公子请收好,不要再弄丢了,我也要去睡了。”
这话显然是要尽快结束见面的表示,她的淡漠刺激了他,他冲动地道:“我替你赎身吧。”
她道:“好啊,以后呢,你养我?”
他一时被问住了。她瞥了他一眼,语气稍稍缓和了,又道:“别傻了,快走吧,不要再来了。”她起身,举起衣袖掩着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出门外。
天宝顺着原路回到大门口,才看清门边上有间不起眼的小屋,老伯缩着身子坐在里面等他,出门前天宝塞给他一些碎银,他也不推辞,鸡爪般的手攥紧了很快缩回去了。
天宝怀里揣着信大步走在大街上,当失而复得的兴奋劲渐渐散去时,他才觉得饿了,在街边找个粥摊,就着馒头什锦瓜菜,吃得不亦乐乎。当他感觉吃撑了,从小板凳上站起身时,才想起忘了向小桃姑娘打听昨晚刘三的去向。他安慰自己:以后会有机会的。又一想,自己应该不会再去那里了。心头禁不住一阵黯然。经过这次波折,他感觉时间紧迫,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不安全离开,要不尽快揭开谜底。他想先探探小五口风再决定,会发生昨晚的事或许是自己缺乏生活经验造成的,还是找小五商量一下较稳妥。不知为什么,他感觉把昨晚发生的事毫无保留地讲给小五听后,两个男人之间似乎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