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萧府的老爷萧远山把外甥黄天宝叫进书房,让他准备行装,明天出发将桌上的一封信送到距此五百里的永州城,交给白石巷熊府的老爷熊梦麟,一个月之内返回。还嘱咐道:“务必亲手交给熊老爷,如果确定不能送到熊老爷手上,就将信毁掉。”他停顿了一会,又道:“你一定要在一个月内回来,要是回不来,那你定是遇到麻烦了。凡事小心,切莫意气用事。”
多少年后,黄天宝仍然记得萧远山那神秘莫测的面容,仿佛预示着他此后注定要遇到一些不寻常的人与事。可当时他却在纳闷,去永州来回最多各用六、七天时间,加在一起,半个月足够了。再说,送一封信还会遇到什么麻烦?
黄天宝独身一人走了二天,不免觉得枯燥无聊。走在路上,他看见押镖的车队经过,打头的两匹马上两位精壮大汉擎着两杆大旗,旗帜的一面各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的金狮,另一面银钩铁划写着“永兴镖局”四个大字,镖旗迎风招展,引人注目,老远就能看到。车队离镖旗约一丈远,当先一位英俊少年,丰神俊朗,不像是镖师,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只见他衣着华丽,表情悠闲,座下骏马金勒银鞍,腰悬长剑,剑鞘镶金嵌玉,可见绝非凡品。他提着缰绳,不急不慢地走在前面,不像是押着贵重镖车,更像是在游山玩水。随行的四位中年镖师也骑着马,一律劲装衣束,分散在车队四周,一边行走一边四下张望。十多位趟子手皆青衣短衫,强壮剽悍,步行护着镖车。车队由六辆骡车组成,车身皆遮盖得严严实实行,从押送的阵势判断,想必价值不菲。车夫位子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个手执鞭子,因为车队速度缓慢,他只偶然象征性的挥舞几下,并不真的打在骡子身上。黄天宝见带头的少年镖师英姿勃发,气宇轩昂,又跟自己年龄相仿,便产生与之结伴同行的念头。镖车戒备森严,浩浩荡荡走到大道上,路过的商贩行旅纷纷避让,天宝一时难以靠近,便一路尾随。
到了中途打尖,那少年在道边的茶馆找了方桌坐下,伙计殷勤地抹桌,沏茶,端上茶食。两位镖师陪坐在左右,另两位则不离镖车左右,趟子手也一样,半数人坐下休息,另一半看着镖车。只有车夫可以全体下车歇息,他们当然也没忘了给骡子喂草饮水。
黄天宝径直朝那少年走去,半路被一位趟子手挡住去路,他问道:“什么人?”
黄天宝抱拳道:“在下黄天宝,劳驾大哥,通报一声,我想拜会贵镖头。”
趟子手一瞪眼:“我们少东家岂是你想见就见?”
黄天宝心想:原来是镖局少东家,难怪气度不凡。
永兴镖局算得上江浙一带著名的镖局,萧远山向黄天宝介绍天下镖局时也提及过它,总镖头宁玉堂在江湖上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初出道时在金华以一己之力击毙声名狼藉的雁荡五虎,一战成名。据传此后押镖二十余年,从未有过失镖,虽说镖局收入并不是很多,但他仍是乐善好施,急人之难。因此,永兴镖局的声誉在江浙一带可谓是有口皆碑。莫非这位俊美少年是他的公子?于是,他赔笑道:“贵镖局英名,如雷贯耳,今天有缘相遇,还是劳烦大哥通报一声。”趟子手见黄天宝言语恳切、态度友善,语气缓和了,对他道:“少东家极爱结交天下英雄,要是在平时,也不打紧,只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正说着,那少年看到了,朗声问道:“什么事?”
趟子手见惊动了少东家,只得上前禀报。趟子手低声跟那少年交谈几句后,回来跟黄天宝道:“少东家有请。”
黄天宝走到少年桌前,少年早起身,抱拳道:“在下宁智远,不知黄兄有何指教?”
黄天宝抱拳道:“久仰总镖头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又闻少镖头更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今日有幸邂逅,特来拜会。”
宁智远口里道:“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到底高兴,忙请黄天宝坐下,招呼伙计上茶。在座的其中一位镖师朝宁智远拱手道:“公子,时间不早了,再歇一会就起程吧。”宁智远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打扰他们说话。两位镖师对黄天宝视若无睹,起身离开去换另两位来喝茶休息。
宁智远不再理会他们,继续跟黄天宝说话。两人年纪相差无几,又兴趣相投,所以聊得分外愉悦。可等到黄天宝说此行也是去永州办事,有意跟镖车同行,宁智远面露难色,他看看坐在两边的镖师,这两人只装着没听见。宁智远向黄天宝解释道:“时不凑巧,此次押镖非同小可,临行前家父再三关照不可大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黄天宝感觉他似乎暗示自己会给他带来隐患,略感不快。宁智远见他沉默不语,又讪讪地道:“黄兄,以后尽管到苏州来找我,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了,黄天宝心都凉了半截,原来自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人家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趟子手牵过马,宁智远执鞭上马,向黄天宝拱手道别,昂首离去。黄天宝站在道边,眼看着车队迤逦远去,最后从视野中消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刚才的兴奋劲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一天,黄天宝走进一座城镇,发现这里街市冷清,行人稀少,道路两边的店铺与住宅都大门紧闭,简直像是一座荒城。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正在考虑去向,五六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突然从前面横向的巷子里中冲出,气势汹汹地朝他这边奔来。黄天宝愣住了,青天白日的,这是劫财还是寻仇啊?他暗自警惕,首先自然是以和为贵,但这伙人看来绝非善茬,万一言语不合,就要做好动手解决的准备。眼看他们就到跟前,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敢轻举妄动。突然,一辆装着柴草的平板车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挡住了这伙人的去路。推车的是一位小伙,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惊慌失措地来回推动车子,阻止他们前行的道路。大汉们恼了,动手去揍小伙,可小伙转动车子身形灵活地左挡右藏,还时不时给他们使绊,大汉们被他耍得团团转,却一时拿他没有办法。双方纠缠好一会,小伙突然甩开车子跑了,大汉们跟着追打过去。一转眼,这群人就不见了。
黄天宝好不容易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一家食铺,吃过饭,稍作休息,继续赶路。到了城外,路上车马行人更是稀少。他看到那个小伙走在前面,对他的解围心存感激,于是上前搭讪。那人姓张名小五,他告诉黄天宝那些大汉是替人追债的。故意挡道招惹他们是为了拖延时间,掩护被那些大汉追赶的人跑路,本意并不是想替黄天宝解围。黄天宝觉得此人不错,一论年龄,小五比天宝小两岁。黄天宝对他讲了自己此行的去向,建议两人同行,并表示以后以兄弟相称。张小五搔搔头皮,为难地道:“小弟身无分文,恐怕不能陪大哥远行。”黄天宝笑道:“贤弟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吃住。”小五这下高兴了,赶紧道:“谢谢宝哥。”
两人一路同行,不免要比试一下,每次都是黄天宝占尽上风,小五很不服气。天宝给他讲解“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的道理,又说,这只是道理,要经过长期的训练才能实现。自己整整练了二年,萧远山才正式开始教他武艺。小五羡慕他学得一身好武艺,可以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最次也不会被人扁吧。天宝问:“你经常被扁吗?”这本是玩笑话,不料小五却认真地回答:“对啊,以前那是家常便饭。”天宝一下接不上话,他也在外面厮混过,尝尽人间冷暖,能体会到小五这话里的辛酸。
两人互诉身世,原来张小五从小便是孤儿,被亲生父母抛弃在寺庙门前,好心的僧人将他送给张姓农夫收养,从他五岁起,一直没有生育的养父母接二连三地生了弟弟妹妹,到他们有了第五个孩子那年,一家人吃饭都成问题了,又把他送回了寺院。他在寺内生活了三年,因为做了一件错事,被逐出寺院。张小五没说做了什么错事,黄天宝也不便追问。
他到处流浪,为了不被挨打欺负,他偷偷跟人学艺防身,这边学个一鳞半爪,那边偷个一招半式,自己凭着小聪明融会贯通,练就的三脚猫功夫对付个把地皮流氓倒也绰绰有余。
相比之下,黄天宝还算幸运,至少在六岁前,他父母双全、家庭殷实。不仅父母视若珍宝,还有一位姐姐黄家英,对他也疼爱有加,姐弟情深,整日里形影不离。那一年,他家所在的径山村里遭了盗匪,烧杀掳掠过后,村庄成为一片废墟。他被父母藏在厨房水缸里逃过一劫,等他爬出缸来,家全毁了,断墙残垣,焦土枯木中找不到一个人,父母与姐姐从此踪迹全无。幸存的村民们害怕盗匪卷土重来,狠狠心背井离乡外出逃难。一路走过去,人群渐渐散了,黄天宝失去了庇护,只能靠自己想法子谋生,不到两年,他已是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也是机缘巧合,一天,在集市有两个恶汉在逼债,欠债的赌徒逃跑,留下妻子幼女。恶汉要将两人卖身抵债,母女俩哭哭啼啼,不肯就范。众人敢怒不敢言,团团围着瞧热闹。黄天宝那天不知怎么,头脑一热,振振有词地责问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为难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小小年纪说出这样的话,众人故意起哄。恶汉心头恼怒,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对小叫花状的黄天宝下手,只装没听到。后来惊动当地保长出面调停,双方商定:变卖赌徒的房屋家产抵债,母女俩则暂时回娘家安顿。一场风波平息,黄天宝随人群散去。谁料走到偏僻处,一直尾随的两恶汉现身,竟要置他于死地。萧远山恰巧路过,搭救了黄天宝,将他带回家。为掩人耳目,只说是他外甥,黄天宝自此苦尽甘来,萧远山没有子嗣,萧府上下都以“少爷”称之。这些年来,黄天宝都没机会回到径山村,寻访父母和姐姐的下落,自然也查不到那伙盗匪的踪迹,他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两人结伴同行,一路说话,错过了城镇,摸黑投宿在农家茅屋。这是一间空屋,这里离村庄较远,周围都皆为大片稻田,收割尚需要一段时间,通常都会派村民看守,防止不劳而获者偷偷收割。清早出来,推开篱笆门,满目金灿灿的稻田,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丰收的年份,哪怕这是别人的田地,但遍地金黄的壮观景象还是让人看了高兴。再转身,发现屋后一片崇山峻岭,其实山并不高,因为附近地势平坦,一马平川,所以显得格外奇峻。
离开茅屋,两人走入山谷,两边群山连绵不绝,时值初秋,还是满目苍翠。两人行走在山间大道上,起初道路两边还是绿草如茵,溪水潺潺,再行进数里,地面渐渐荒凉,道上堆着大小乱石。两边山势陡峭,树木稀少,露出光秃秃的山体,险峻处两边崖壁相隔不过数丈。
黄天宝道:“好险恶的地方,这山头,要是战乱之时在上头埋伏数十人,檑木、滚石、利箭打将下来,谷底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死无葬身之地。”话音刚落,听到前面有喊杀声。两人小心翼翼地前行,转过山脚,前面好大一片空阔地,一大群人围着一队镖车呐喊厮杀。黄天宝观察一会,悄声告诉小五:“永兴镖局被人劫镖了,那个使剑的年轻人就是宁智远。”
只见宁智远手执宝剑,以一敌三,虽奋力搏杀,已渐落下风,缎袍被划开几道口子,人也累得气喘吁吁。三人如果不是忌惮他宝剑锋利,削铁如泥,早把他击败了。三人有使双钩的,一个钩头掉了,估计是被宝剑削去了。三人这时也不着急,就像猫戏老鼠似的,围着他说些风凉话,试图打乱他的方寸,令他早日缴械。劫镖的在人数上占优,镖师、趟子手也是以一敌二甚至以一敌三,已有数个趟子手倒在地上了,谁还有余暇来助他一臂之力?车夫们没有逃走,只躲得远远的。根据江湖规矩,劫镖的人不但不会伤害车夫,人手不够还要雇用车夫给他们运送到指定地方,并付以酬劳。车夫借此能够到手更多报酬,何乐不为?胆大的车夫甚至希望有人劫镖,据说,还有宵小之徒故意走漏风声引人前来打劫的。
黄天宝从内心对宁智远较为失望,但到底有一面之缘,哪怕出于江湖道义,他也义不容辞要出手替他解围。黄天宝走近镖车,打劫的分不清敌友,在这节骨眼上,他们也不愿随便得罪人,有人抽出身来拦住黄天宝,抱拳道:“这位兄弟,哪条道上的?”黄天宝双手一摊,笑道:“我不在道上混的,也不是你兄弟。”那人一听这话就知来者不善,二话不说,抡刀扑向黄天宝。黄天宝心想:来的好。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真刀实枪单独跟人交手,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没把对方放眼里。不料,对方功夫虽然不强,到底江湖上混过多年,他看似来势凶猛其实只是虚晃一刀,见黄天宝迎上前,他手腕一转,单刀斜着划向黄天宝的腿部,黄天宝暗自吃惊,忙闪身左撤一步,刀尖划过着他的右腿,差点割开他的裤腿。那人正得意,只见眼前一花,黄天宝滑步近身,左手抓住刀背,右掌几乎同时切中他的右腕,他忍痛撒刀,后撤数步,再看黄天宝早已经过他朝宁智远这边奔去。
以为稳操胜券的三人见有人来搅局自然懊恼,其中执长枪的调转枪头,狠狠朝黄天宝身上扎来,这次黄天宝不敢大意,等长枪去势已定,他方才一转身让过了枪头,单刀搭上枪杆朝前滑去,他的身手实在太快,那人见势不妙再想要撤回长枪已经来不及,眼看黄天宝就要到眼前,为了保住十指,他只得赶紧撒手,黄天宝无意伤人,手腕一翻单刀回撤,左掌结结实实拍在那人胸口,那人来不及哼一声,便摔出半丈外。黄天宝马不停蹄转向使双钩的,大喝一声,看刀!那人赶紧举双钩招架,黄天宝立即变实为虚,横过刀身拦腰砍去,那人右手单钩下拦,谁料黄天宝身形一转,单刀以迅雷之势朝另一个人劈去,那人也是使刀,闪避不及只能硬接,眼看两刀相交之际,黄天宝单刀一沉,刀尖前探,正中他的手腕,那人手一松,“当”一声,单刀落地。这本是剑法招数,黄天宝却用在刀上了,让对手始料不及,立即中招。宁智远早瞅准那个使钩的,挥剑又削去另一钩头,那人斗志全无,急步后撤。
黄天宝正要与宁智远说话,谁知他没正眼看黄天宝一眼,口里呼哨一声,他的坐骑便从不远处奔来,他顺势翻身上马,手挥宝剑拍在马臀上,骏马一声长啸,奋鬃扬蹄疾驰而去,奔出数丈,远远听到他喊道:“多谢黄兄,后会有期……”少东家溜之大吉,镖师、趟子手也无心恋战,四下散去。黄天宝见小五还在跟人纠缠,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瞅一空档,一脚踢中他的对手,拉着小五撒腿便跑。劫镖的旨在镖车,无意赶尽杀绝,又见黄天宝身手不凡,也不敢把他逼急了,只佯装追赶一阵便回撤了。
一口气跑出数里,黄天宝与张小五找了一棵大树下歇息。小五喘息未定,愤愤不平地问黄天宝:“这位少东家什么意思啊?押镖的都把镖看得比命还重,他倒好,跑得比兔子还快。”黄天宝一路上也在想这事,他分析道:“可能真正的镖在宁智远身上,镖车的价值并不贵重,甚至只是掩护,万不得已之时就可以丢车保帅。”小五道:“我们拼了老命救了他,他却不顾我们安危,管自己逃之夭夭了,这算哪门子的江湖道义?”黄天宝安慰道:“或许就像你说的,作为镖局少东家,他把镖看得太重了,别的就顾上不了。”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要为自己找到值得出手解围的理由,否则,他自己都觉得犯不着为宁智远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