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从我的身旁来来去去。三五成群地大声说笑,抑或窃窃私语的情侣,脸上均是能一眼扑捉到的惬意舒适的笑。
站在青石板铺砌的巷里,深红的花窗飘出江南韵味浓极的评弹。
“多情的明月送我返三吴……”一男一女正抱着三弦与琵琶,吴侬软语地说唱。台下的游客谈笑喝茶,满眼风清清云淡淡。
看着台上穿着长衫眉目清秀的男女,唱着别人故事的人,也会有故事的吧。宛如许秦风所言,大千世界,每个人都有故事,不过是普通与特别的区别。
我站了一会儿,并没有走进去。靠在茶楼外的红木花窗前,我背过身来,颇为失神。
手机提示有信息。
是他的信息:我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怔了怔,摁过去几个字:明天,或者后天。
他回:好的,我会在家等你。
我没有再回,关掉了手机。
缓缓地走,眼神有些游离,行人来去,浮光掠影。浮光掠影,是否亦如他口中所定义的家字?2年前我以想离公司近点为由搬出去,沛沛却笑言我这个有家的人开始重色轻友了。家,他们都说是家。它却不过是两颗相互取暖的灵魂暂时的栖息地。
那是个好地方。19楼,一百多平方米的居室,有充足的阳光,有朝南宽敞的阳台。一切很好,不缺烦恼。
正当思绪飘远,一抹灰跃入眼下,我是说灰的色,灰的身影,这抹冒失的灰撞到了我。确切地说,这股子突发之力撞到我的手肘。使之措手不及。
“砰。”相机从我手中落到了地上。
我一惊,回神后连忙弯身去拾,而同时,一双手已将它拾起递予我说:“不好意思,快看看,摔坏没有。”
接过相机,拿过端详,确定无碍。只不过,落于坚硬的地面,已有淡淡的撞痕,我用掌心蹭了两下,联想起自己曾将它不小心地摔落过几次,本也有划痕,倒没必要以此做文章兴师问罪了。
“没事。”我说着,抬头。
对方有一张很年轻的脸。他的头发颇为卷曲,因为角度的关系,阳光投射在他头顶,像是在他发上欢快地跳舞。
他歉疚一问:“真的没事吗?”
“嗯,真的没事。”
扫了一眼后,未对他过多打量,我握着相机,迈开步履,从他身边走过。
一个小小的插曲,没什么值得讶异。这样一分钟,在时间的海洋,如针滑入,涟漪不起,当然不足以影响我观望风景的心情。
走了多少步,我不记得,走出大概是五六米,抑或十米后,却像是没有距离感地重复了某个镜头,这抹灰风卷般出现于我眼下。
很熟悉的一幕,只是这次还好,他没有撞到我。
不过我同样意外,我挑起眼角看他,不语,眸中却生满疑窦。
“你……”他欲言又止,抬起手摸摸头,我再次注意到他一头卷发。
自然卷曲的发,让我想到了某部电影里笑容甜美的小孩。
这样想着,我淡淡地笑:“还有事吗?”
“这是尼康D700吧,很漂亮。”
我仍旧不语,这不是个好话题,我想。他不会是想和我讨论相机吧,对于这些,我压根是不懂。
“我的意思是……”他朝着我手中努努嘴,“这相机不便宜,你应该检查下,看是否真的没有坏。”
我不禁哑然失笑。按照常理,该着急的人是我吧。我说没事,他索性逮住机会走远才对,我不予追究,肇事者更应该乘机开溜以免节外生枝,怎么反了?
我笑笑:“真的没事,这相机哪能这么脆弱,摔下就坏这叫质量不过关吧。难道让我给你照一张证明下吗。”
“好啊。”他点点头,“给我照一张看看。”
我一愣,不至于吧,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他以为我说真的?
乘我发愣的一瞬,他已跑开数步,转身站定,做出一个剪刀手。
我这才注意到,他长得很好看。
卷曲的发,笑起来,嘴角上翘得极其可爱。
是个很好看的男子。注视着他的笑,我想起了那个词儿,怎么说,很是……阳光?
是的,阳光,我注视着他脸上的阳光,颇觉一种很融洽舒心的暖意,不知是因为四月天的光线叫人暖,还是因为他唇角开出的笑。
“相机有问题?”他吃愕问我。
我缓过神来:“不是。”
说罢,我举起相机,对着他匆匆按下快门。
确实心不在焉,所以我也知拍出来的效果好不到哪里去。
“看看呢。”他边说走过来,探过头,揪了眉头,“好难看,再拍一张。”
他靠树,双手插在口袋里:“这样可以不?”
是有些吊儿郎当的模样,却随意得让人丝毫不厌。我如实说:“可以。”
等我再次认认真真地拍下一张后,才意识到此时的行为是否与检查相机好坏的本意背道而驰了?就此打住,我实在不想跳入某个乏善可陈的俗套中,抑或牵绊某个词汇,譬如邂逅,譬如艳遇。
见他过来,我抬起相机向他示意相机确实无事。
他笑说:“那我就放心了。”
我不语,低头将相机放入背包中。
“不过我还是觉得歉意,我请你去泛舟,去吗?”
听着他的话,我抬头,见他仍旧微笑。
没有多想,我简单应答:“不去。”
见我回绝,他不觉尴尬难堪,表情亦无异,耸耸肩笑言:“我好像猜到答案是不去。”
见此,我话锋稍敛,婉转地说:“因为我去过了,在船上呆了很多个小时,还跟着船娘摇桨来着,所以不去了。”
“那我自己去。”他瘪瘪嘴,“再玩一会儿回客栈,我住山水客栈,你住的客栈离我的远不?”
我一愣,心想真巧,巧得离谱,我们居然所住同一家客栈。但我没有告诉他这个巧合。
他注视我,似乎是等着我说话。
“隔得远。”
我刚说出三个字,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对我说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他看着我笑笑,转过身去。
而与此同时,我快速从他身边走过。
我知道,身后有他的目光,不过,这次他没有跟上来。
我打消了转回客栈的念头,对于这个陌生人,我带着警惕,就算他看起来可爱平和,我亦是心存芥蒂的,现在这个社会,好坏善恶太不容易区分,自我保护是种必不可少的能力,能力有限者,距离是最好的保护伞。我坚信这个原则,所以对于我这种自知欠缺慧眼的人,我只好“伞”不离身。
进了几家店子东转西走了几圈,确保他没有跟着我,我这才绕回了客栈。
握着矿泉水,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爬上楼去。
我喜欢这家客栈简单的格局与布置,古色古香略显陈旧却不邋遢,木梯木屋木地板,趴在窗前,临水望景,可以看过往的游船。夜里,船上一串串的灯笼亮起,映得水波荡漾,夜色弥漫,水光中男红女绿天地倒影,如是美景,景里有人笑有人闹,有人烟视媚行,有人说说唱唱。盛世之画,写意极致。
我慢悠悠地边喝水边上楼梯,在踏上最后一步梯时,像是有人要下楼,我朝左边靠去,试图让出足够空间让他下楼。
只是,他好像就此站于梯口,并未挪步。
我颇感奇怪,于是抬头,霎时,看到那微翘的唇角,以及一头卷曲的黑发。
他的吃惊溢于言表。
扑哧,喝着矿泉水的我一口喷在他身上,还好,他站得比我高一步,不然,我极有可能会将水喷到他脸上去。
他倒没有介意他受残害的衣服,继续着那种惊异夹杂愉悦的表情说:“噢,你也在这里吗?”
他的话语一落,当下,我咳起来,非常非常剧烈地咳嗽。
除了再次巧遇的喷水反应,接下来的咳嗽反应,就是因为这话了。
你也在这里吗?听到这句我曾一度感伤得想落泪的名句从他口中吐出,不管巧合与否,都足以有骇人听闻的效果。放这,没了浪漫,倒多了份惊悚,这一切,也巧得太不像话了。老天是否正在诠释那种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的画面?
看着我弯腰咳得厉害,他连忙探手轻拍我的背部,关怀着说:“你没事吧?”
如果命运是由无数个巧合组成,现在的我,是彻底被这种巧合折服了。
所以,我亦只得如实坦诚地说:“真是……真是……太巧了。”
他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我,再低头擦着衣服,笑道:“还好我没有喝水,不然我亦会有你一样的反应。”
他倒是挺理解……可是,他不知我之所以这般愕然惊慌,皆因巧合底下是另一种心虚,因为这次遇见显得我太小人足可冠以狭隘之说。之前惟恐透露自己丝毫的信息给他,把他当贼般防得紧,本来是在同一家客栈却撒谎称不是的种种迹象,此刻一瞬一览无余,谎言所要掩饰的东西自然不攻自破。
他会否觉得我这个人也谨慎地太过分了。
我本想解释,可又转念想,对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好坏印象,他的看法与我何干,丢脸就丢脸,小人就小人吧,我确实没必要多言多语挽回什么面子。
我直起身,对着他说谢谢,然后继续上楼。
他并未阻止我离开,反而侧了侧身,我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我要出去一趟,等会来找你。”
当我走过他两步后,听到他的声音。
我站定,没有回头。
“顾凯奇,我的名字,尼古拉斯凯奇的那个凯奇。”
他再说,声音里洋溢快乐,仿佛字字都挥散着阳光。
待他言毕,我缓缓回头,再次看到他脸上的笑。让我也再次联想到那个词语,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