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人家,江南婉约如诗,恰似小家碧玉的美人,羞涩抬眉间,真真叫人暗自惊艳,怎拒绝得了,眼睛只得任其带领,心旷神怡地跟随着她那抹流动在眉梢眼角的别样风情。
我缓缓地走在这幅水墨画中,手中握着D700。
其实我并不好摄影,我不懂艺术,我不过是喜欢把某种感觉以图像记录下来,就像《心动》里的他躺在天台上照下天空,天空,有什么不一样呢?他却拍出厚厚的一叠相片,他就这样写,这是我想念你时候的天空,就这么一字一字的,她却是明白,有些什么浓得化不开。
这是我想念你的时候。
我反复去看那部电影,眼泪簌簌。
这部相机是他送给我的,他见我没事可做时总喜欢拿着普通数码相机拍照,他觉得普通的拍不出质感,于是便送了部相机给我,他以为我喜欢拍照。
我看着他说谢谢,他就惩罚性地探手挠我痒痒,反复说着“还说谢谢不”、“还说谢谢不”。直到我喘着气笑作一团连声求饶才肯作罢。其实我是真的诚心说谢谢。这些年来,他都一直这般宠着我惯着我,我想要的他从来不会拒绝,就算我不说的他似乎也能灵犀察觉,然后拱手相送给我惊喜。当然,除了某种名义上的东西。其他,他都可以毫无保留的给我。
只是他不会知道,我用这部相机拍下的,走过的地方、我所喜欢的,却都与一个名字相关,把思念剪接成影,我就这样用相片记录自己的爱。我会在相片的背后写上只言片语,我想说的,只需要几个字就够了。
是的,我相信,我心底的话,宇辰能全部听到。
“宇辰,我是不是很傻?可是爱情中却从来不缺傻瓜,我想就算所有人都变聪明了,也还会剩下我这个傻瓜。宇辰,我把自己翻来覆去地看,我常想,我是否就要如此走过一生?怀念真叫人忧伤,可是如果不怀念,我又怀疑那些张扬于唇边的快乐是否真实?假如说记忆可以抹去,对于自己,又算不算做自欺欺人?不,我不想欺骗自己,我是这样爱你。爱你,所以我爱上了徐州。是的,爱一个人,便会爱上一个城市。”
这便是我来到徐州的原因。徐州是宇辰的家乡。
我还记得我这样对宇辰说:“徐州离周庄很近吧?我好喜欢周庄。周庄周庄,光这古韵流转的名字,就惹人向往心生爱意,宇辰,有机会我们去周庄。”
我忘不掉,当时宇辰用很美的手指抚着我的脸说:“嗯,以后,我们一起去周庄。”
以后我们一起去周庄。只是以后,是多久后?
宇辰没有实现这个承诺。那场意外截断了一切美丽,甚至,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知道宇辰所乘的飞机出事是在事发的几天后。当时我只知道他出差,期间通过两次电话,宇辰说还要转去另个城市,暂时不能回来。我听得出宇辰的声音是很疲惫,我便叮嘱他好好休息,后来发过几个信息,宇辰也有回过,再后来去电话就一直关机,我以为他是很忙,那时我周围的同学朋友也多,下班后空闲时间也容易打发。
那天正和朋友在商场,我掏出皮夹付款时手机响起,是许秦风的电话。许秦风是宇辰的大学同学,虽然毕业后从事的职业不同,关系却很铁,隔三岔五就约在一起吃饭喝茶什么的,我自然和他走得很近,接到电话时我开着玩笑说秦风宇辰出差呢,要请客的话就替你省一顿了,结果他却未出声,我以为是信号问题,连喂了几声,正准备挂掉电话,许秦风开口了,我听到,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他叫我的名字,说展颜,宇辰出事了。
我一怔,竟以为自己听错,喃喃地问:“你在说什么?”
许秦风在电话那端像是做了深呼吸,继而重复道:“宇辰搭乘的飞机坠毁了,空难名单……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今天她母亲告诉我……”
“啪”的一声,手中的皮夹掉在地上,我愣在那里,一种刺骨的冷猛地从脚心蔓延,蔓延至全身,蔓延至灵魂最深处。我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但是我想,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所以我对着电话说:“许秦风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楚,许秦风,你在说什么……”
“展颜,展颜你冷静点。”
当许秦风不断地重复这句话,我的脑里有了一丝清醒,我翕动着唇,终是扬了声调:“你叫我怎么冷静,叫我怎么冷静……”
一旁的朋友听到我的嘶吼,立马过来拾了皮夹,对着围观的看客边赔笑边不好意思地拉了我就朝外走,口里说着:“展颜展颜,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失态成这样,人家都把你当疯子在看……”
其实朋友说得对,一个人发生了任何事亦只能自己承受,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悲恸这回事,说到底只是你自己的事,就算别人怜悯亦终究是有度。
坐在出租车里,我咬唇不语,只是眼泪恣意地流淌着,而心内的悲恸就如同这泪滴,泛滥汹涌,充斥整个思想。眼前除了宇辰的脸,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回到家里,我给宇辰的母亲拨过去一个电话。
这一次,宇辰的母亲不再是冰冷的声音,而是竭斯底里地哭骂:“你害死了宇辰,你让他离开我让他换工作让他死于非命,我永远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
从她的话里得以求证,我知这一切已是事实。
这一次,我明白我与宇辰母亲的关系,宛如离去的爱人永无生还的可能,因为前不久,是我极力让宇辰换的工作,我原以为这份工作比起他前一份工作要轻松得多,却不料是最不可恕的错误,从宇辰第一次带我去见母亲,我从她冰凉的目光中就知道她不喜欢我,她甚至背着宇辰说我长相显得小家子气。后来宇辰在外租了房,她更是将我视同仇敌。我很怕她,甚至不敢单独去看她,有时宇辰带我回去吃饭,时间晚了,她会说:“儿子你叫展颜先回去,你陪妈妈多呆会。”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弄得我也很尴尬,其实我也不怨,因为宇辰8岁父母就离异了,母亲便将他带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四川,宇辰的外公外婆都是高干,就算是生活在单亲,宇辰亦是一帆风顺地成长。我能理解,许是她太爱儿子,容不得其他女人来分享宇辰的爱,加之我的家境不好,宇辰那般优秀,就算儿子要成家立业,那也应该由她选定她看进眼的“珍珠”,她又怎会揉得进我这粒“沙子”。
我曾那么想要讨好她,只为有天能做最爱男人的妻,而以后、以后恐怕自己也羞于面对她,只能一世愧疚着奢求一份永不可得的原谅。
坐在与宇辰生活的屋子里,我就只剩流泪,眼泪如同天空的雨,如同涨潮的水,如同倾覆的海洋,淅淅沥沥,肆意来袭,凶猛张狂。
从少到多,反复反复,从多到少,再反复反复,直到声音沙哑到极限,直到连眼泪也耗尽了力气。
许秦风每天都会给我电话,或者开车过来看我,他本是安慰,可是我只是流泪,却什么亦不说,于是他便静静地陪着我。
而后,我还是去见了宇辰的母亲,我只是想参加宇辰的葬礼。可是任由我怎么跪怎么求,宇辰的母亲都没有松口答应。
在那个晚上,我再次拨打宇辰母亲的电话,她却拒绝接听。
我怔怔地握着电话,听着电话里变成忙音。泪水无言,只听到唇边不断喃喃自语:“阿姨,我只想参加宇辰的葬礼,阿姨我只想参加宇辰的葬礼……”
那些时间,空气里到处都是宇辰的气味。
他的气味,昼夜不绝。
白天,黑夜,我穿着他白色空荡的衬衣,听他喜欢的蓝调,抽他喜欢的骆驼。
握着手机,我一遍遍翻着他的照片,一遍遍地看着他的笑,一遍遍唤着他的名。
抬起头,我真的看到宇辰站在窗前对着我笑,他的笑脸,那样真切若昨。
“宇辰。”
望着他,我走过去缓缓伸手,不及触碰,影成虚空。
我呆怔地站着,手僵在空气里,似乎辨不出是我已非真还是他已成幻。好像,好像是风吹动窗纱,惟有它一次次飘荡于皮肤上,提醒着真幻之别。
头脑清醒的一瞬,握着手机的手不由松开。
听到手机滑落到了地板上的声响,我终究明白,我只有这些相片了。宇辰留给我的,就只有这些没有生命的相片了。
没有生命。
这几个字,让我终跌坐于地失声哭泣,竭斯底里地放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宇辰,是我害了你,是我……”
然而,就算我肝肠寸断,就算我声嘶力竭,就算我哭瞎了眼睛,也再哭不回,我深爱的他。
他是真的,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消失,消失。
从此之后,没有一个他会在清晨给我的牙刷上挤好牙膏。
从此之后,没有一个他会握着我的手给我修剪指甲。
从此之后,我亦再不可以感受他柔软芳香的唇瓣以吻封缄他情意绵绵的拥抱同枕一帘幽梦。
从此之后,我亦再不可以枕在他的腿上仰面笑说:“宇辰宇辰你的睫毛好长……”
旧人已逝。就算当时明月在,却不再照得彩云归。多么悲哀,我掩面,眼泪又一次失控。宇辰出事,我却不是第一个知道的,而连宇辰的葬礼,我却更不能以未亡人的身份出席。
看着电视里,他对她说,我心亦然,我心亦然。
我告诉许秦风,我相信Ghost这个故事,它真实存在。所以,若不能成真,那么就与之亦然。
听着我的话,许秦风没出声,最后却带走了那张碟片。
可是,可是我的眼睛已经不需要再看,一切画面,就如梦中人的脸,镌刻吾魂。
72片安定,是我跑了多个药店才拼凑到的。
我心亦然。
我终做决定。
看着窗口的那束光,不再掉泪,我平静地将桌上的白色药片,一片一片放入口中。
卷缩在熟悉的双人床上,我伸手抚摸身侧,闭起眼来,好似还能感受到昨日枕边人的余温。
想起飞机上的宇辰,他怎样地消失,从几万英尺的天空坠下,他会害怕吗?
“宇辰,你别害怕,我已有满满勇气,将灵魂放置妥当。”
这样想着的那瞬,我坚信我们即将相见。
而后,我浑浑噩噩只觉难受,但是隐约地,我像是真的看到了宇辰的脸。他抱着我奔跑,阳光很耀眼……
醒来时,才知晓是许秦风救了我。
我戚戚地说:“我应该多买点。”
许秦风抚着我的额头:“那么宇辰就会多伤心一分。”
再后来,许秦风一直守在我的身边,等到出院,他带我去了墓地。
墓前摆放着很多鲜花,有凋谢的、有新鲜的。
早已泪眼婆娑的我缓缓走过去,坐在那里,指尖划过黑色发亮的大理石墓碑,就这么一遍一遍,抚摸那张照片上俊朗的面孔。
一副冷冷清凄凄然的画面。
我轻言:“宇辰,我该怎么办,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沉默于一旁的许秦风终究开口:“展颜,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不复存在,而一个人亦不会因为没有了另一个人会活不下去。因为爱他,所以你才要活得更好,他失去的,你应该将它完成,就当他的生命由你来延续,这才是爱他。还记得那部电影吗,他在冰海里叫她活下去而不是像这样的死去,那个环境远远比你来得叫人绝望,或许你要说那是电影,可事实上,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故事,或普通或特别,每个人都会遇到或重或轻的悲恸,但坚强却是惟一出口,我亦相信宇辰不会想你随他而去,也许他想说,别哭,我其实一直都在,我将以另一种方式安静爱你。”
泪水涌出,我摇头:“不,我不可以,我做不到。”
许秦风蹲下身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展颜,你能做到。”
是的,我能做到。
1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1年过去了。
我一个人生活。能够一个人生活。只是,我仍旧思念宇辰,分毫不减。
“展颜,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很想去温习童年里的那些记忆,见见他们。”
“展颜,我想念桃酥的味道,还有米线,到时候我带你去吃徐州的米线,它绝对与四川米线滋味迥异,吃起来也很香。”
“展颜,我一定会带你去徐州。一定会。”
宇辰所言,我当句句记得牢。
于是,带着对他的思念,我来到了徐州。
宇辰28岁生日这天,我来到了周庄。
这些承诺终要完成。宇辰不能,没有关系。我在心中这样说,宇辰,就由我来替你完成。我知你不会说假话,你就在空气中陪着我,分分秒秒,此生此世。这一切你曾许予的承诺,我将以某种方式一一完成,如同你熏染给我的习惯,我将视之替代复刻,王菲就是那样在唱,喜怒和哀乐有我来重蹈你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