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路过市政府的时候,我见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暴动场面:成千上万的群众将整个政府大楼团团围住,宽阔的大街被堵了个水泄不通,长达几百米的街道上,全是人。站在外围,我将脚踮起来眺望远远的政府大楼。阳光下,大楼玻璃闪着灼眼的光芒,前面的广场上本来种了许多的花草,大多数已经被围聚的人群踩踏了,只能看到那些新栽种的、仍用稻草扎住被砍掉枝丫光秃秃的树干。
我混在人群里,听群众议论纷纷。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因为春运将至,群众不满汽车站的短程票价上涨得太过分,前来聚讨说法,最后演变成群体性暴动事件。
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庭长打来的,让我马上回院里。
其实看到这种场面,我觉得十分的新鲜,我就是一初出茅庐的小公务员,成天嫌事少了,没啥可供八卦的话题,如今,这么大个话题出现,我猜想我们单位这回估计跟煮沸了的粥般,大命令小命令不断,大消息小八卦纷纷。我挂了电话,马上往单位奔去。
果然,一回到单位,院里的同事都正在谈论此事。院长已经下令,所有的公务车都禁止外出,全部在院里待命,如果有命令,院内会调集所有的警力去协助控制场面。
平息这事并不是法院的职责,不将事情扩大化才是我们目前该做的。正在势头上的群众,也许不管那蓝底白漆上印着的是公安还是法院,逮住就有可能放火,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敢贸然出动。
“一些民众就是这样,认为官官都是相护的,公安的可以烧,法院的又有何不可?”背靠在皮制转椅上的副庭长捧着热茶,深呷一口,参与议论。
“鲁巍你们认识吧?都躺医院里了。”副庭长旋上杯盖,将长长的玻璃杯放在面前的红木桌上,很是惬意地靠向椅背,盯着杯内舒展的嫩绿茶叶缓缓沉落。
“不是吧?烧了警车?还袭警?”有同事咋呼起来,“幸好法官的制服和警官制服区别还挺大的。”
鄙视声四起,我笑了起来,我不认识那个叫鲁巍的,只是在想:警车都敢烧了,凭什么不敢袭警。
我考进法院刚好满一年,暂时在刑事庭,刚从书记员的位置脱离出来,现在是助审,可以列席审判长的左右了。
庭长见人都到齐了,开始分派工作,八个人分两队行动,张法官一人留守办公室,我随着副庭长一起去检察院送文书,庭长向院长申请,一行人才得以坐上印着法院二字的公务车外出执行公务。在检察院门口,将我们这一拨人放下来后,车子又驶了去,我驾轻就熟地在检察院办好了所有的送达、宣判手续,副庭长喝着茶水,还在跟公诉科刘科长胡扯海扯着,话题无非还是关于暴动事件的进展情形,于是我偶尔会侧耳细听,听到诧异处,也会抬脸望向谈得兴起的两人,正在受理案件的检察官也会停下笔来,专注地听。
这件事是这个城市里鲜少有的热点新闻,副庭长与公诉科刘科长又在这个城市里有着颇广的人脉,得到的消息远比我们要多,因此该事件的缘由始末,都在他们的谈论中显现了出来。
事件大体就是这样的:两个学生搭车时因为不知道车价上涨,身上所带的钱不够,被半途赶下了客车,在走回家的路上掉到山沟里摔成了重伤,此事引起村民的极度不满。加之汽运公司搞垄断经营,胡乱加价,早已惹得众人抱怨,由此事为导火索,受害人家属叫上几个村数百名村民集结于汽运公司,找汽运公司老总要个说法,哪知汽运公司老总一句“人又不是在车上出的事,不关我们公司的事”立马就把本已怒火中烧的村民真正惹火了,再加上在医院进行抢救的一名重伤学生因抢救无效而死亡的消息传来,局面立刻就失控了。
有人纵火烧了汽运公司的客车,并与汽运公司的工作人员发生了肢体冲突。警察闻讯赶到后,还没了解到什么情况,就被群情激愤的民众当作是汽运公司的同伙给打了,连警车都被烧毁了!现在事件已经由围攻汽运公司发展到围堵市政府的局面,全城已经开始进入紧急状态了。
我一边听着一边继续填填写写,该移交的移交,该签字的签字,该接收的都有条不紊地收到公文夹里。
一番谈论后,副庭长他们的话题重点已经落到了被殴伤的警察身上去了,鲁巍这个名字不断地被提及,我对这个人完全陌生,单凭这名字去想象,觉得应当是个五大三粗的人物。然后又不断猜想,这么个人物,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性格也定是容易冲动,否则在暴动时,人家没伤着,咋就他伤势严重呢?肯定啊,他跟民众叫板了!要是某天他因为这件事情被媒体炒作一番,动员领导干部学习一番,他反而因此出名了、记功了,那他真是好运极了。
我在如此这般瞎想着的时候,完全没有料到他们口中所说的警察,我当新闻一样听的大好青年,与我的想象,会完全不符,而那个离我遥远得只是在报纸上刊登照片把名字印成铅字的人儿,之后却总出现在我面前,有血有肉,形象具体,笑得白牙灿灿。
事情办毕,副庭长也喝完了续满的第三杯茶,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临别时说了一堆客套话,跟我道别时,刘科长又是那一句问过好几回的话:“小可还没找呢?”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总觉着,我是不是已经沦为大龄未婚女青年了,关心我个人问题的人,越来越多。
副庭长听见了,忍不住就回他道:“说了好几遍了呢,从我带她到这里来的第一天起,就让你帮着看有没有合适的,你到现在还在给我问这句话。”
我抿着唇笑了起来。
“那她长得那么乖,条件又这么好,配她总得找个好点的啊。”刘科长挺了挺胸膛,状似中气十足的样子。
副庭长往他胸口一拍:“下次把你家那小子,还有你家的侄子、外甥什么的,都带出来溜溜,我看看,总不会没有一个好的。”
我总是成为大家打趣的对象,对这些调侃早已习惯,而这些领导们总是打打哈哈也就算了,从未当真帮我介绍过男朋友。
一群人都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各人也不再多语,摆了摆手,副庭长领着我出了立案庭,步下长长的阶梯。在走出气派的检察院大门后,我问:“我们要等庭长开车来接吗?”
副庭长看了看表,抿了抿唇,往街道两端望了望,道:“不等了,哪有花店?”
“花店?”我也张望了起来,“好像这条街转个角的二医院外面就有。”
“那正好。走,帮我选花去。”副庭长背着手,领着我向转角处走去,我亦步亦趋。
“看病人买什么花好?”副庭长立在花丛中,向我问道。
看病人买啥花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只是有些诧异一把年纪的副庭长居然会买花看病人,很赶时髦啊!我屁癫屁癫地跟在副庭长身后挑了一大把康乃馨,花店小姐说看病人最好是送花篮,可我觉得包起来的样子更漂亮,坚持让花店小姐包漂亮的皱纹纸。
在医院外面的花店里买看病人的花相当容易,只是价格贵了些。挑好花后,副庭长让我抱着花,领着我,直接进入了对面的二医院。
抱着花乘电梯上了六楼,六楼是重症病房、手术室以及重点看护病房,我很少来医院,所以现在我基本上都将视线停在亮着红绿色灯光的告示牌上。
“二十九、三十三……”副庭长的视线一路看过两边病房的房号,念叨着。
“这间了。”副庭长在一间颇大的单间病房停下。
其实,我在他还没确认是哪一间的时候,就有预感是那间病房了,那间病房较之其他的病房,多了份喧哗,我不知道我们要看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但是隐约地,我就觉得应该是那间。
房里已聚了好些人,门也是虚掩着的,副庭长轻轻一推,门便开了,一些人回头,可能都是些相熟的,他们见到立在门口的副庭长,互相招呼了起来。
副庭长挤到了病患的床边,去察看病情,我被挡在人群外面。听到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开口了,声音微弱,好像病得很脆弱,是个男的,年纪应该也不大,称呼副庭长为叔叔。
有人自动地跟副庭长谈论着伤者的病情。
“左肋断了三根,轻微的脑震荡,右小腿骨折,上午做了手术,麻醉才醒没多久呢,他现在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护士小姐进来了,不让太多人围着病人,一些已经看过病人的便先行一步,我这才看清了躺在床上的人,从旁边人的议论中结合副庭长之前的言论,若我没猜错,他就是那个被打伤的警察——鲁巍。
是鲁巍啊!
我这才细细地打量了起来,只是他多处受伤,头上裹了纱布,看不实在模样,但想想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新闻人物,即便是看不实在,也挺让我在心里不厚道地小小兴奋了一把。
副庭长看到在一旁张望的我,打趣起来道:“小子,我带美女给你献花来了,让你感受一下当英雄的滋味。”
躺床上的人闻言,就朝我望来,那伤痕累累的脸看上去很滑稽,可是眼神却很澄澈,目光灼灼,大约是出于礼貌,他想冲我笑笑,却又不敢牵扯大的动作,便只艰难地扬了扬唇。
牙好白。我想。
按他躺着的身形来看,倒是挺高大的,输液的手看上去挺有力,从身形上来看,他还是挺符合我对他最初的想象的。我看着他摆在床沿边的安静的手臂,那上面被扎了针,正在输液,除去那些针针管管,那条胳膊看上去既有劲又干净,十分矛盾,就像他的手指,修长得像钢琴家的手,却又不是细腻光滑的,感觉是骨节分明又带了些粗糙的样子,那个样子让我突然就觉着,握着,会感觉到温暖。
病室至卫浴间的地面上,放的全是别人送来的花,几乎全是花篮,有人接过我的花,赞了句“真漂亮”。引得好些人附和一阵,可是我却尴尬了,因为病室里,遍寻不着可以插花的花瓶,接过花的人索性就将花放在离鲁巍最近的桌上,我看到鲁巍瞅了瞅花,扭头看我时,又艰难地扬了扬唇。
再唠叨了一阵,我们便退了出去,进入电梯的时候,我没话找话地问:“副庭长跟鲁警官交情很好吧?”
“是啊,我跟他爸爸是铁杆兄弟,他爸爸,你认识不?市局副局长,鲁大山,听过吧?”
我点点头,又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来,鲁大山是谁,我当然不认识。在认人方面,我能力非常有限,但是副庭长这么一说,我显然搞清楚了一件事,躺床上那家伙在我们这样一个中小城市来说,算是一高干子弟了。高干啊,多热乎的身份啊,难怪受个伤都那么多人围着看他呢。
副庭长收不住话,继续道:“这小子,很不错的,长得乖,好多的女崽都围着他转。”我看着副庭长背着手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可得意了,像在炫耀自家儿子一般,于是我应景地冲他笑,应道:“是不错,成这样了还看得出挺英气的。”
英气个屁,都那样了,要死不活的。
“等过阵子他康复后,找个机会,再给你们好好介绍介绍。”副庭长一脸和蔼地冲我笑,那一笑,暧昧丛生。
“啊?这个啊,哈哈,我条件这么差,人家肯定看不上的。”每次说到这份儿上,我总是千篇一律地如此回话,以至于话出口时,都特别顺口了。
不过是真想拒绝,那人虽不错,可是,就像副庭长说的,好多的女崽围着转着,诱惑太多,人品败坏道德沦丧的概率太大。而且我对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有偏见,他们大多不是啃老族,就是败家子,而且仗着家里有点权势,性子不好伺候,脾气大得很,还眼高过顶。我不喜欢,而且我也绝对配不上——我啊,还是安守本分地当好我的草根族吧。
一路打哈哈到分别回各自家,也算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了。
晚餐时分回到家,发现老妈特别兴奋,我一看她那样,我就猜中了是什么事情了,通常能让她笑成那个模样的,只有一件事情,便是我要相亲了。
心情不免有些怪异,她每次给我张罗相亲的时候,我总会出现这种心情,一方面在悲哀自己竟得通过这种途径去找配偶,另一方面又有些好奇,对方会是啥样的,还有一丝的窃喜,不管是谁想着给我牵线,证明我本人还是有点讨人喜欢的,不然的话也不会有有心人找上门来了,可能还会有一点点期待,也许这个人可能就是我的良人。
我妈就是这样的想法,她常说,古代的时候,别人常用媒人踏破门槛来证明这家人有好儿女,她会以我家的门槛被踏凹了为荣。
我爸噘着嘴说,能把垫了三厘米水泥又铺了地板砖的门槛踏凹的话,他就去起诉水泥生产厂家和地砖销售商。
可是这次我是猜对了一半,确实是有相亲事件发生,只是对象不在我,而是我大学还没毕业的妹妹殷以。
我望了一眼我爸,我爸也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妈一边拨着电话一边笑,笑得狡诈得意。
我跟我爸都凑近话筒。
“对方条件很好呢,只回来几天,你阿姨一听这消息,马上让我叫你回来呢。”我妈知道我们都凑她凑得近,一点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跟我妹说着。
“是博士后呢。”
哇!我跟我爸对视一眼。
“公职,月收入三万。”相对于我五千块钱一个月的工资来说,他月入三万啊!
哇!我掀了掀唇,露出龇起的牙来,我爸习惯性地把五官拧到一块儿,直冲我眨眼。
“有车,你毕业后,人家还可以给你安排工作呢。”
“就是年龄有些大啦,想想,人家都博士后了,有所得,必有所失啊……。”
那是那是,肯定肯定,哪里可能有二十多岁的博士后?还是学医的,还是没结婚的,还轮得到殷以那小样。
一番嗯嗯啦啦后,老妈一脸得意地挂线,然后对着我劈头就是那么一句:“你妹妹比你懂事多了,多上道。”
殷以同意了?
这娘们,也忒早熟了点吧。离毕业还有一年呢,就开始给自己找人了,她姐姐我,有职有薪有娘亲父亲,为什么摆在家里一枝花,出门只能自己叫呱呱?
想想有些委屈,我妈明显的偏心啊,给我找的,就全是高中毕业、初中毕业的,还有当兵退伍两年还没找着工作的,还有的年龄比我大,上学时却比我还低一届的。我严重鄙视读书没我厉害的,这是上学时就一直存在的心态,所以当然谈不成啊。给我妹找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这么金光闪闪的,殷以那小样,不就是比我年轻一点、漂亮一点、个子高一点吗?不平衡哪。
我都有职有薪了,人又善良能干,多宜家宜室啊。
我爸心思缜密,问我妈:“那人条件那么好,咋找不到媳妇,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我妈嗓门高了起来:“哪有什么问题,人家年纪大了还没找对象,全是因为在念书,这才念完了书,想想也到了该找人的时候了,这才着急,但对方也不是没有条件的。”
不用说,我妹刚好符合。
“花姐说,那人选对象,一要找和他同专业的,也要学医的。”花姐是我妈的死党,以前爱帮我做媒,现在竟然转换阵地了。
怪不得,会找上我妹,而不找我,好歹,好歹……
“二是要找处女。”
我呸!差点真呸出来,我妈也太劲爆了,可以把这句话说得那么响当当。
“这年头,还能像我家女儿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孩,哪里还有?要不是我一向对外宣称我家的家庭教育有多么的严格,别人相信我的人品,哪会有人找上门来啊?”我妈将头抬得高高的,几十年呐,备受叔婶哂笑她没有儿子的恶气,今天总算是出了似的。
我觉得不光那个博士后是极品,我妈其实也是极品。
原来还觉得对方金光闪闪的一个人,在附加了这么一个条件后,在我心底突然就碎得变成了一堆玻璃渣。哪有人把对方是处女的要求摆上台面来的?报纸上倒是有千万富翁登类似的征婚广告,也曾因为光明正大地将“处女”二字高高挂起,而惹了一堆的舆论,在我看来,不管对方的条件如何吸引人,也不管他们的心理想法如何,我向来鄙视这类人,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样去甄选女人,在他们眼中似乎只有“处女”与“非处女”,百万富翁又咋了?博士后又咋了?五个字:人品有问题。
但是殷以同意了,我没话说,毕竟她有她的想法与尺度。
上网的时候,我特意查了今天发生暴动事件的新闻,消息很少,我无聊地想,网络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快速神奇啊。
无聊中,我用手机在闺密群里发微信,在群里发最近收集到的表情包,还发一些爆笑的段子,可平时很是聒噪的闺密迟迟没有回应,我以为我手机的网络出了问题,关了网络开启了流量,那个群里依然静悄悄,只有我自己发的表情包,一只猥琐的兔子扒着下眼睑吐着舌头鄙视着我。
手机的短信提示铃声响起,是我以前脑抽时设置的铃声:我想我会一直孤单……
我点开来看,短信是提示话费余额不足的。
我想起之前闺密群里八卦的,都是各自的恋情,我平时被她们撒了一波又一波的狗粮,并没有太多感想,可如今她们一个个地没空找我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了,没想到终于有一天,我恨嫁了,我跟很多女人一样,恨嫁了!
临睡前在网上跟殷以说,下次,我不再对老妈安排的相亲抵死不从了,是该找个人了。
事实上下次相亲很快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