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杭州，姹紫嫣红，阳光正好的午后，西湖湖畔，游人如织。
苏堤前，几个摄影师捧着相机对准一袭青衫，半束发的年轻男子，男子手持着一把折扇，随意地几个动作，眼神上挑，对着镜头微微一笑。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哇，也太帅了吧。”
“古风美男。”
“快拍快拍。”一个女孩子拿起手机咔嚓按了几下。
“应该垫过鼻子吧，鼻子也太挺了。”将手机上的照片放大细细打量。
“好，这组可以了。”主摄影师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年轻男子立即收回刚才镜头前的清冷神情，扶着腰连连叫累：“哎哟，累死我了，休息一会休息一会。”
“休息什么，快去换衣服，”这边，白毛衣牛仔裤的郇青青已经走了过来，“还有三套衣服要拍。”
“压榨劳动人民，”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生气都有着几分可爱，“郇青青，我要去微博上控诉你！”
自己好歹是上过古风圈男神榜的流量大神，一向只做音乐不露脸，竟然沦落到要给淘宝店免费当小模特的地步。
郇青青才不搭理他，将手中的第二套汉服往他怀里一塞，指了指西湖外的房车：“快去换上，造型师还在里面等着呢。”
“哼。”他忿忿，但还是起身往那边走去。
郇青青伸手接过摄影师手中的相机，一张张往前翻，偶尔碰到几张放大来看，走过去低声交谈：“整体意境都蛮好的，但对衣服的突出不是太够，下面两套拍的时候再多拍一些衣服的细节……”
这是三年多以来，店铺第一次上新男款汉服，郇青青多多少少有些紧张。
房车里新换上的是一件银灰色的飞鱼服，发型也变成了完全的束发，带好配饰下车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郇青青微微愣了愣，平日里她总是嘲笑常欢比自己还像个女孩子，娘里娘气的，这身装扮一出来，完全是俊朗少年的模样。
“怎么着？”他已经探过头来，嬉皮笑脸：“是不是被我的美色吸引了？”
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完全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郇青青忍不住翻白眼。
飞鱼服的这一套，光是设计和打版，就花了她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从上身效果来看，倒也是值得的。
拍了整整一个下午，郇青青晚上请大家吃饭，西湖边正好有家杭帮菜，一行人进了一个包间。
菜还没有上桌，合作的摄影师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视，随意地换着台。
“看这个看这个，”常欢一摆手，“这部电影好看，庄明朝演的。”
郇青青正低头用手机联系着工厂的事情，“庄明朝”这个名字传到耳中，她觉得有些熟悉，抬起头往电视上看了两眼。
屏幕上是一个身穿民国制服的男人。
“挺眼熟的。”看了两秒钟，郇青青继续低下头去回复消息。
“什么挺眼熟的，庄明朝你都不知道！这部电影今年拿了影帝……”常欢在那喋喋不休地介绍，“拍打戏好厉害，国民硬汉。”
“厉害什么，这些打戏，又不是自己拍，都是用替身的，他们演员多娇贵。”郇青青淡淡地应道。
“哪有，这部戏庄明朝都是自己拍的，完全没有用替身。”常欢在那急着澄清，把手机掏出来，“还有报道呢，我找给你看。”
“好了好了，要上菜了。”郇青青把他的手机推过去，还不忘加一句：“写出来的通稿你也信，幼稚！”
2.
“这件不行。”镜子中，一袭青色长衫半束发的男人面色铁青。
小助理匆忙走上前来，帮助他把身上那件长衫取掉，从架子上拿起另外一件给他试穿。
还没穿到身上，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个荧光色，太可怕了，不行。”
“您先试试……”
“这还需要试吗？这个颜色是什么鬼样子？还有刚才那件……”
“怎么回事啊？”一个有些沙哑的男声响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黑色T恤的男人走了进来，环顾了一下一片凌乱的服装间。
“高导。”小助理抱着那件荧光绿的衣服，“庄，庄先生对服装不满意……”
“这服装不是挺好吗？”高导把那件衣服拎起来抖了抖，“这颜色，多亮，这个服装设计师，跟了我两个剧组了，能有什么问题。”
“高导，”束发男人转过身来，指了指那件衣服：“荧光绿配荧光黄，这个颜色，还有这个设计，这和古镇门头三十块钱租一间的影楼服有什么区别？还有刚才的那件衣服，版型完全不对，根本不是晋朝会有的衣服样式。”
“这就是专门定制的魏晋风格……”小助理在旁边接了一句。
“魏晋风格？”他笑了笑，走过去连带拎了拎那些女装，每一件莫不是广袖长裙，仙气飘飘，“这是淘宝上流行的魏晋风格吧，这么大一个古装戏剧组，总不见得连一个文史专家都不请，衣服版型都不对，拍出来可是要让观众骂的。”
“观众哪里会在意这么多，只要衣服华丽好看就行了，再说了，男一号由你庄明朝来演，收视率肯定没有问题……”
“高导，”庄明朝转过身来，“您也知道，这是我出道以来第一次拍电视剧，也是因为信任您和您的剧本，虽然我也知道现在的大环境并不好，但既然拍了，还是想拿出一部好的作品出来。”
高导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保持着场面上的笑容：“行行，今天就是来试个妆，如果这些衣服不满意的话，我再重新协调就是。”
换上自己的便服出门，接到了周曼的电话：“定妆照拍完了吗？”
“没拍。”庄明朝往车库走去。
周曼皱起眉头：“又怎么了？”
“剧组里的衣服版型都不对，全部都是影楼风，拍出来……”
“庄明朝，”周曼强忍住脾气，“这些关你什么事，你就按照剧组日程来，该拍照的时候拍照，该宣传的时候宣传，什么衣服发型的，需要你操心吗？你以为高磊的组好进是吗？后面一堆流量明星等着呢……”
她这边话没有说完，那边坐进车里准备踩下油门的庄明朝，“啪”得一下挂断了电话。
“这个庄明朝！”周曼忿忿。
3.
“常欢爆照”当晚登上了微博热搜，半个小时内微博下面的评论还有粉丝数都在蹭蹭往上涨。
在自己公寓中已经换上了便装的常欢，在沙发上葛优瘫地刷着微博，耳朵上连着和郇青青通话的耳麦，喜滋滋地给她读着评论：“好帅，红橙黄绿青蓝紫地帅。”“翩翩君子。”“想嫁。”“常欢儿我要给你生猴子！！”
“咿，”皱着眉头摆摆手，“过了过了，这个有点过了。”
郇青青那边正对着电脑绘图，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边常欢不乐意了：“哎？郇青青，你有没有听到呢？”
“听着呢，您继续。”郇青青应了一声。
常欢一撇嘴，“真没劲，不和你说了。挂了。”
那边常欢继续乐滋滋地翻看着评论，郇青青在QQ上的群里问了问店铺的情况。
常欢照片上的那三款男装，拍定金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五万。
“太好了。”郇青青露出笑容，这几年她开店没少走弯路，往常总觉得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把版型和质量做好，自然会受到市场认可。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推广造势是必不可少的，和有名气有流量的网红合作是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的，好在常欢欠了自己大人情，那张比女生还要俊俏的脸，不出镜真是浪费。
那组照片确实不错，一袭青衫，英姿勃发，再加上原本常欢凭借着几首古风歌曲积累下来的人气，难免会引起轰动。
郇青青趁热打铁，连带着花两千块钱买来的水军，在下面刷一些带“汉服”字眼的评论，“这是汉服吗？好好看。”“是定制的衣服吗？”
不忘给常欢发条消息，让他回复一下评论，把店铺名字@出来。
那晚微博上甚至有人发起了“最适合穿汉服的男人”的评选活动，都是各家粉丝吹捧各家爱豆，一些古装剧剧照纷纷搬出来，郇青青随手刷了刷，有些不屑一顾，哪里是汉服，颜色版型都不对，充其量只能算是古装罢了。
右手在鼠标上飞速地滑动着，一张张面孔从自己眼前闪过。
忽然有一张照片从眼前闪过，让郇青青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她重新把页面往上面拉了拉。
哦，不是的。
只是嘴角微笑的神情有几分相似罢了。
是后援团发出来的古装剧照，一袭束发，身穿黑色飞鱼服，是俊朗坚毅的面庞。
庄明朝，这三个字又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
翻了翻下面的评论，也是一众犯花痴的称赞声音，郇青青翻了个白眼，从店铺微博切换到自己的私人小号，在下面评论了句“真做作，飞鱼服的版型都不对。”这才算是解了气，反正这张脸，她可真是看不上眼。
那边负责打理微博号的后援团截图从微信发给庄明朝：“又是那个黑粉，发什么她都要吐槽一番，真是狗皮膏药一样。”
“不用理。”庄明朝正在酒店的健身房跑步，随手回复了一个，到五千米跑完之后才点开那张图，忽然来了兴趣，让后援团回复，问她哪里版型不对。
汉服版型正是郇青青的领域，当即劈里啪啦打了一堆字上去，从颜色选择到图案纹理再到细节设计，全部给吐槽了一番。
那边半天没了反应，郇青青收工睡觉，第二天清晨正睡得迷迷糊糊，床边的手机铃声大作起来。
“喂？”她一把从床上跃起，切换到工作模式，“哪位？”
“请问是郇小姐吗？”
“对，我是。”
“我是电视剧《魏晋》剧组，庄先生的推荐，说郇小姐对汉服颇有研究，想请郇小姐加入我们剧组做服装设计，不知道郇小姐能不能抽出来时间？”
“能能。”郇青青一边在脑海中过着最近的安排，想着怎么挤出来时间，能被剧组找上毕竟是一件好事情，做的好了，对自家店铺也是一场推广。
和那边确定了一下详谈的时间，即将挂上电话的时候，她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你刚才说的庄先生引荐？”
“没错。”
“哪位庄先生？”
那边笑了笑：“庄明朝啊，你不是在他后援团的微博留了言吗？”
庄明朝？郇青青错愕，她隔三岔五孜孜不倦地再微博骂他，他给自己引荐？
“想必是昨晚看到了我在服装设计方面的造诣。”郇青青在心里有些得意。
不过话说回来，去了剧组的话，会不会要成天对着他的那张脸？她可不想看到他。
转念一想，大明星应该都是端着架子的，替身抠图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出现在片场的机会应该也是寥寥。“挣钱重要，挣钱重要。”她在心中默念三遍。
4.
“还没有挖到？”不大的一个办公室里，中年女人皱着眉头对面前一个二十多岁的短发女生说道，“你这次该跟了有四五个月了吧。”
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赵儿，如果实在是跟不到什么料的话，就换个人跟，那个陆晨不是刚从国外回来……”
“主编，”穿着黑色卫衣的赵儿站起身来，打断了她的话，“再给我一些时间。”
主编没有再说什么，叹了口气离开。
待主编走了之后，她独自坐在自己的电脑前思索。
这简直不科学。
两年前她报道出来影响最大的一起丑闻，便是庄明朝的，当时他在已公开正牌女友的前提下被拍到酒店与嫩模约会，照片视频俱在，基本就是实锤。赵儿也因为那一次报道被从当时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被挖到现在的这个工作室，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间。
这一年多来虽然也出过一些反响比较大的娱乐圈新闻，但庄明朝那边，确是颗粒无收。
“你也不用老盯着他，”主编劝说，“可能那次之后真的收敛了，毕竟也闹得沸沸扬扬，又是分手又是道歉的。”
这话骗骗粉丝可以，赵儿可不信，当年跟拍庄明朝，他在暗处她在明处，她几乎能够把这个人完全看得透彻，对外的形象人设是一回事，私底下是另一回事，整个就是一玩咖，假惺惺。
除非有巨大的变故，否则成年人是很难改变自己内核的行为模式的，赵儿宁愿相信如今的庄明朝只是隐藏得比较好，暂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罢了。
“我一定会找出来的。”赵儿紧紧地握紧拳头，似乎是在对自己承诺。
那边，郇青青从出租车下来，走到一家咖啡馆的门口给对方发消息：“我到了。”
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有人起身冲她扬了扬手臂：“这边。”
郇青青走过去落座，对方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见到她这么年轻似乎有点吃惊，但想想既然是庄明朝提出来的人，也就没有在说什么。
“郇小姐你好，我是剧组的外联制片。”
往前递过去一些资料，郇青青接过去在手中翻了翻，剧本的梗概以及主要人物介绍。
“是魏晋背景，郇小姐可以拿回去先看看，可以先把主要人物的服饰风格确定下来，因为这次男一女一请的都是当红演员，所以服装这一块的预算不是太高。”
郇青青在心中翻了一个白眼，这些年拍出来的古装剧，她有意无意地也看过几眼，剧情先不说，服装不辣眼睛的都找不到几个，款式层出不穷，高饱和的色调，严重高估了古代的染色技术。
她没有说话，沉默地翻着手中的资料，几分钟之后抬起头来，对那个男人说道：“那要看你们是不是想要认真拍这部剧了。”
中年男人有些不解：“既然拍，肯定是想要认真拍好的。”
“如果想要认真拍好，那服装的经费肯定是少不了的，面料，考证，设计，手工制作，每一个环节都要好好打磨。我只能说我会尽可能地缩减没必要的开支，但是如果一开始预算就压得很低，还是直接去影楼租服装比较合适。”
这一番话说下来，倒是让中年男人有几分刮目相看了，原本因为看她年轻，有没有什么进剧组的经验，还不太放心，但至少这番话听起来，倒也是有着匠心在里面的。
“郇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他笑了笑，“我也会向剧组转达的，你这边回头看看资料，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可以走走合同，时间比较急，你那边也可以先出几套初稿出来。”
郇青青点点头。
5.
忙了一整天，洗漱之后郇青青对着镜子吹着头发，客厅中的家用打印机正往外一张张吐着纸。
从小养成的习惯，更喜欢纸质阅读一些，打印出来之后装订起来，坐在沙发上翻看。
《魏晋》。
对这段历史倒是不陌生，少女时期，郇青青和晏小山听贺叔叔讲历史，她独爱魏晋，觉得最美不过如此，而晏小山则会同她争得面红耳赤。
他看魏晋是数百年战乱，乱世人命如浮萍，高门大姓，寒门庶民，不过是刍狗。宁做盛世犬，不做乱世人。
郇青青则喜欢那时候，天苍苍野茫茫，社会开放，男女平等，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两人争执不过，找贺叔叔评理，贺叔叔颔首一笑：“都有道理，都有道理，本来历史也不是只有一面。”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人也是如此，你们以后遇到的人，有人会说好，有人会说坏，这个时候，就需要自己去思考分辨。”
郇青青抢先“嗯！”了一声。
郇青青原本想先看几章，谁知打开之后就不想放下，故事真是好故事，剧本也节奏紧凑，引人入胜，还带着些许悲天悯人的家国情怀，越往后面读，整个环境氛围以及人物形象都在脑海中充实立体起来。
“即是风流时代，又是乱世，女性衣服要浪漫，绛红和紫色为主，男性以青灰色为主……”郇青青在嘴里呢喃道。
只要脑海中来了灵感，必定倦意全无，郇青青起身冲了杯咖啡，坐在工作台前打开电脑，绘图软件找出来准备开始做图。
服饰不仅要考虑到剧本角色需求，还要考虑到演员自身性格特征，郇青青调出来几位主演的基本资料。庄明朝那张脸她自然是熟悉的，那张签着他名字按着指纹的合同还压在她最底层的抽屉里，即使是刻意回避，也多多少少能在网上看到他的一些消息。
她自然是不可能喜欢庄明朝的。
那场爆炸……即便是郇青青刻意回避，仍旧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很多次。
那场带走了她的爱人的爆炸。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即便是三年前的那场爆炸，仅仅是一场意外，但毕竟是有人失去了生命。而庄明朝呢，他除了短暂地休养一段时间之外，毫无损失，出来之后，仍旧是片约代言不断，炙手可热的男明星。
就像如今再读魏晋，她俨然明白，自己当初看到的美，是名门望族的美，是世家门阀的美，对大部分普通人而言，是命如蝼蚁，苟延残喘，路有死骨。
手机铃声大作，把郇青青从纷繁杂乱的思绪中带了回来，屏幕上显示的是里娜的名字。
“怎么了？”
“青青，我今天的拍摄去不了了，能不能改成明天？”
郇青青眉头一皱：“场地和摄影师都谈好了，临时改时间很麻烦的。”
“对不起对不起，”里娜在那边匆忙道歉：“我这边真是临时有事情。”
郇青青也不好再为难她，叹了口气：“那行吧，我交涉一下。”
挂掉电话，里娜颓然地往椅子上一坐，面前的镜子中映照出她那张还没来得及化妆有些浮肿苍白的脸。
周围是乱糟糟的一团，地板上衣服鞋子玩偶丢的到处都是，她站起来刚想收拾一下，房间里面又传来了婴孩的哭闹声。
“啊！”她无助地尖叫一声，抓着头发把头埋在膝盖上，深呼吸了几秒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又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备注“保姆”的电话拨过去，听到那边接通之后立马从哀求的语气：“赵姐，赵姐，我跟你道歉，你能不能再干几天再辞职……”
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衣着朴素，说起话来却有些阴阳怪气：“哎哟，大小姐，你还是另找人伺候着吧，我这边已经在回家的火车上了。”
里娜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便挂断了电话。
“啊！”她又发出了一声哀嚎。
仿佛是应和着她一般，房间摇篮里的婴孩，也哭得更加大声。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她沮丧地摇摇头。
6.
“定下郇小姐了吗？”电话中，庄明朝问道。
“看了她的几个设计稿，我这边差不多，”外联制片说道，“高导那边觉得颜色不够鲜艳，想让郇小姐改一下，把颜色调亮一些。而且，按照郇小姐现在的报价看，也超出了我们的经费预算。”
“高导还是那么热衷阿宝色，”庄明朝笑了笑，“你发给我看一下吧，设计稿还有报价单。”
外联制片前些年同庄明朝剧组里也有过合作，还算相熟，彼此说起话来都轻松：“哟，大明星这么闲了吗？怎么连剧组服装都要亲自操心，我记得前些年你在剧组可是大爷一样啊。”
“现在的观众可没那么好糊弄，哪点做的不好可都是要被群嘲的，第一次拍电视剧，这点面子还是要的啊。”庄明朝耸耸肩。
“行咧，那我一会发给你。”
挂完电话，身穿浴袍庄明朝起身打开冰箱，倒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端在手中走到窗边。
经常在外拍戏跑通告，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酒店里，他一直没有买房。
不像是很多明星喜欢住在比较偏僻私密性好的酒店，庄明朝更愿意住在这个位于市区中心的酒店，入夜之后，最高层的套房里，可以俯瞰这个城市次第亮起的灯火。
孤独自然是孤独的，身边最亲密的人应当就是周曼，但毕竟是利益绑定在一起的工作伙伴关系，不是朋友。
喝了一口冰凉的威士忌，玻璃窗上映出年轻俊朗的五官。
身体康复之后，他便立即投入到周曼给他协调好的各项工作当中，可以说是马不停蹄，访谈和综艺也上过一些，不得不说，周曼的确是个不容小觑的经纪人，复出时的热搜，杀青时的通稿，再加上他自己行动上的谨慎，报道中尽是“庄明朝实力派转型”“拍戏敬业，打戏亲自上场”诸如此类，几乎不见负面消息。
身后电脑上响起了微信的提示音，庄明朝走过去坐下，是那边传过来的文件夹。
解压之后打开，一张设计稿一张设计稿地看过去。
刚打开三四套，庄明朝几乎就可以在心中断定，就是她了。
虽然还只是初稿，但样子和款式，明显看得出来设计师的才华。
报价表做的也详细，虽说对于整个剧组的经费来说不算高，但庄明朝身在其中，其实自己也知道，开出给演员的高额片酬之后，余下部分的资金确实不算充裕。
文件夹中连带着的还有一个文档，是郇青青的个人资料档案。
庄明朝思忖了片刻，将其点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一寸的证件照。
不像是如今的证件照，花了大量心思在里面，精致的妆容，精致的微笑，精致的修图。
是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和当初葬礼上，庄明朝躺在病床上通过视频直播看到的那张脸一样，清冷，寡淡，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郇青青。”他轻轻念出这三个字。
7.
套房客厅里，周曼大发雷霆，当着庄明朝的面几乎将手机摔到了地板上。
“庄明朝，”她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你做事情不要太过分，片酬是我好不容易才谈来的，合约都签好了，你自己去联系了制片方，去跟人家降低片酬，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庄明朝坐在暗处，没有说话，任由周曼发泄着自己的怒气。
“你以为把你捧成大明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赚钱吗？现在玩起了高风亮节这一套，你以为是在搞慈善吗！”
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指责。
庄明朝还在沉默着。
直到一顿怒吼过后连周曼自己都觉得有些筋疲力尽，庄明朝才站起身来，倒了一杯冰水递到她面前：“曼姐，你先冷静点。”
周曼扬起嘴角不屑一笑：“我应该是娱乐圈最冷静的经纪人了。”
这话庄明朝不得不承认，周曼这个性格，冷静自持到冷血的地步，即使不做经纪人，在其它行业也能独占鳌头。
大口灌了几口冰水，双臂环抱住，冷冷地盯着他：“你说。”
“我想能拍一部好的作品。”庄明朝的神态和声音忽然认真起来。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周曼的意料之外，她微微愣了愣，有些没有明白过来：“这和你降低自己的片酬有什么关系？你演好自己的角色不就行了？”
“你也知道，一部好的影视作品，肯定不是只靠演员的演技撑起来的，更何况，”庄明朝自嘲地笑笑：“我的演技也不过如此。”
“剧本，场景，特效，服化，每一个环节不到位，都难免惹人诟病。但资方毕竟资金有限，如果全部投资到演员片酬上来，其他方面难免不到位，”他顿了顿，“制片那边一直想压缩服装的开销，可古装剧服装如果很拙劣的话，很容易让人出戏的，我从这个角度考虑，才主动缩减了自己的片酬。虽然从眼前来看是折损了收入，但从长远来看，作品赢得口碑，对我以后的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周曼没有接话，在脑海中飞快地过滤着庄明朝给出来的信息。
将被子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来，扬了扬嘴唇：“我们的合同可是只剩下七个月了，说好了时间一到立即终止的，我才不在意什么长远来看，我只要你在合同期内能给我带来足够多的经济效益就可以。”
庄明朝往前走了两步，正站在她的面前，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
可恶，周曼在心里暗暗咒骂，他的身上竟然已经带着超出她预期和控制范围的能量了。
庄明朝摇摇头：“周曼，我了解你，不是这样的，你问问你的内心，真的想被外界定义为一个为了钱不折手段的经纪人吗？我知道，你也是想打造出真正的明星的。”
周曼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好半天才一撇嘴：“自以为是。”
怒气发泄出来之后，自然就是要想着如何顺水推舟，她踩着高跟鞋，一边往外走一边扬扬手机：“片酬的事情既然木已成舟，那就算了，我去联系媒体发通稿，这是要给你立一个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的人设啊。”
她做事倒也迅速，当天晚上，“庄明朝主动降低片酬”的报道已经出现在多个娱乐新闻的板块上。
工作室中，赵儿正对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看着这条报道，默念出中间的相关内容。
“……为了照顾服装方面的开支……让设计师能放开手脚，做出真正还原历史又符合角色要求的服装…….主要降低自己的片酬……”
她探出头来，对正站在自己办公室的一个男孩子喊道：“阿野，《魏晋》的剧组你是不是去探过？”
“对啊。”穿着格子衬衫的阿野一边从打印机里拿出来打印资料一边说道，“怎么？”
“剧组的服装设计师是谁？”
“这个……”没想到是这么个刁钻的问题，阿野快速在脑海中回想，“是个新人，叫什么青青来着，还蛮难写的一个字，哦对，郇青青，就是那个周朝国名的郇。以前应该没给影视作品做过服装设计，听说是庄明朝推荐的。”
“郇青青。”赵儿在搜索引起输入进去这个名字。
这便是互联网时代的便捷，但更是互联网时代的可怕，人之种种，皆有迹可循。
网上查到的信息是汉服设计师，有一家淘宝店铺，上淘宝看了一下，流量和人气都还不错，首页上放着的，有一组男装的照片，赵儿初看有些眼熟，几秒钟后想起来，是前阵子上了热搜的一个网红的那组。
“倒是蛮会做营销。”赵儿在心里思忖道。
把电脑页面往下拉着的时候，有一则不太引人注目的旧新闻从她面前闪过，记者敏锐的嗅觉让她立即停下往下滑动鼠标的手，重新又拉了回去。
“日前，替身演员晏小山的葬礼在泰国曼谷举行，国内家属出席了葬礼，并就赔偿与庄明朝一方达成了一致……”
新闻配图是偷拍来的葬礼现场，有一张配图，是一个一袭黑色连衣裙，头戴黑色帽子的年轻女孩。
即便只是一张侧脸，赵儿也便认得出来和她方才搜索出来的郇青青，是一个人。
作为记者，除了要具备敏锐的嗅觉和观察力之外，还需要有的，是在脑海中构建起来一个好故事的能力，即便事后被证明是空穴来风，但敢去作出假设，是最重要的第一步。
赵儿打开自己的随身记事本，写着“庄明朝”名字的那一页，将“郇青青”的名字也写了上去。
8.
几十套衣服从设计到打板，并不是一个小的工作量，郇青青那些时日几乎没日没夜地呆在工作间中对着电脑。
好在也算是在这个行业扎根，找面料和制作阶段都不怎么需要耗费精力，紧赶慢赶，主要角色的服装总算比原先预定的开机时间提前一周左右送到。
郇青青做事严谨，没有自己亲自检查一遍断然是不可能直接送到剧组的。几大箱子的快递，全部卸在了和工作室连在一起的后面的仓库里。
也正赶上自己店里上的那几件男装发货日，原本就不多的几个工作人员已经是来来回回忙得不可开交，穿着卫衣牛仔裤的郇青青把头发全都窝在头顶，捋起袖子把一箱箱货物往仓库里面搬。
忙活一身汗出来。
之后要拆箱整理，拿出小刀切开封口，带着暗花纹路的灰青色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郇青青便立即察觉到了自己胸膛中心脏“砰砰砰”跳动的声音。
每个人莫不是想找到自己的命运和道路。
人被什么打动，什么就是他的命。
郇青青记得幼年时，她跟着贺老师一同走访他的一位老友。
老友住在苏州同里，白墙黑瓦古香古色的小镇子，老两口开着一家裁缝铺，贺老师忽然到访的时候，老两口正在对这一块布匹裁剪，见到老朋友喜上眉梢：“哎哟老贺，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郇青青有点怕生人，攥着贺老师的衣角，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
但是不到一个小时，她便已经对这个地上熟悉起来，啃着桃子趴在那里看着两位老人戴着老花镜俯下身子裁剪衣裳，仿佛变戏法一般，本来一块普通的蓝色染花布，变成了一件可身的衬衫。
“真好看。”捧着下巴的郇青青由衷地称赞道。
老奶奶伸出手来在她的头上摸了摸：“小姑娘真水灵，我也给你做一件吧。”
“好！”她连连点头，“什么样的都可以做吗？”
“你想穿什么样的？”
“我想穿古代电视上的那种长长的裙子，可以转圈的那种。”郇青青挥着两条胳膊比划着。
“哎哟，好，我给你做件汉服。”
有现成的布料，汉服做了三天，那三天，郇青青哪里都不愿意去，吃完饭就趴在那里看着老人裁剪缝制，老人一边忙活，一边指着布料：“这叫绛紫，这叫绯红，这是竹青和靛蓝.....”
那是郇青青的第一件汉服，月白色的襦裙搭配竹青色的腰带，在镜子面前缓缓睁开眼睛的郇青青，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哇”的称赞声。
与此同时感受到的，便是人生的第一次心动。
为美心动。
衣服被一件一件从箱子里拿出来，用衣架撑起来之后细细地打量，做工还算精细，恰到好处的做旧感，除了稍微有些褶皱需要用挂烫机熨烫一下之外，其余郇青青都还算满意。
灰青色这件，是男一号出场时的衣服，男一号，将衣服挂起来之后的郇青青往后退了两步，在脑海中勾勒着庄明朝穿上这件衣服时的样子。
虽说心里讨厌他不假，但脑补出他的脸之后，发现倒也和这件衣服足够匹配。
郇青青忍不住期待着两天后剧组里面的定妆试妆，让她能够快一点看到自己精心设计的魏晋服饰穿在身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