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怕热的我,那天快融化在上海南京路上。
二〇一三年八月六日,我的上一本长篇小说上架不久,身边的她说:“再走一家,肯定会有的。”当时的我早泄了气,她已经牵着我走了四家书店,仍没有找到我的书。每家店员的问题都一样:“书名叫什么?作者叫什么?我们可以查一下库存,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帮你们订货。”结果当然是,书没有库存,作者也没听过。走到第五家,天已经黑了,我还记得书店叫“上海书城”,她进去后直奔前台,而我借口想吹冷气,远远站在书店门口的空调下,望着她跟店员交涉的背影。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从店员的神情跟口型能知道,结果还是一样。此时一个女中学生从我眼前的畅销书架上取下一本当时正火爆的小说,走去前台结账。看到那两个背影并排站着,我一瞬间流下眼泪来。当她转身朝我走回,我又偷偷抹去眼泪,但我的尴尬还是难掩,她调笑了句说:“我看这家书店也快倒闭了,竟然没有你的书。”
这件事连同那天的酷热跟冷气,一直在自己的记忆里抹不去。其实自己也不明白,那一瞬间到底为什么会流泪,绝不只是自尊心那么简单,也不只是对境遇的失望。直到今天要动笔给这本新书写序的一刻才想明白,那是感激——对另一个人信任你的感激。因为那本书,写得真的很不错(至今我也这样认为)。我想,她真的相信了我说的话。
但这就是人生,没有任何荣誉是应得的。
这本书出版后,再迎来一个春天,我就年满二十九周岁,写作也已十年。十九岁高考结束,我开始创作自己第一本小说,从投稿到出版都顺利得被很多同行眼红。说起来,从事写作至今,还没有被任何出版机构退过稿件的经历,的确走运。当年我以为自己要火了,而且是以少年作家的身份,可结果是卖得还凑合而已。但我清楚地知道写作是自己最热爱且擅长的事,并认定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两年后,经历了父亲过世与家庭变故,沉寂过一段时日后,我的第二本长篇小说出版,那是个题材很另类的故事,卖得自然还不及处女作。出版后有同行指点说,你这样不行,得炒作,还介绍了一家网络炒作公司给我。我抱着电视里买减肥药“试试看”的心态,交出去五万块钱(比我前两本小说的版税加在一起都多),然后呢,该公司在百度搜索里上传了一组我的丑照后,就不了了之了。
经历过这些,我开始更冷静地看待写作,以及自己的心态。写作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作家不想自己的作品畅销,哪怕伟大如卡夫卡和塞林格,也都是在被万众瞩目过后才选择把作品跟自己深埋。
十年来,最害怕却也最常被问到的问题就是:你是写哪种书的?这问题可怕,是因为不回答不礼貌,非要回答,却无从张口,好像自己笔下的故事假如无法被归为清晰的类型文学,就无处容身。早几年我会解释一大堆,常把随口一问的新朋友聊得昏昏欲睡,如今我只简单说一句,就是故事,写我认为好看的故事。写的是人生,过的也是人生,人生就是要走自己选择的路,心无旁骛,不去迎合所谓的市场,也不标榜严肃文学,只希望多年后,有人再读到这些故事,依旧读得进去,运气好的话,也许还会被介绍给旁人说,这些就是这个人写的故事,属于他的故事。
写作走到第十个年头,这是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这十二个故事是我在近三年里陆陆续续写就的,因为题材都关于爱情,故而归为一本书。
我从不宣扬爱情多美好,但爱情一定是神奇的,恐怕是世上最微妙,也最缺乏定性的人际关系。侯孝贤曾经说过“你是怎样的人,就会拍出怎样的电影”,这句话换成爱情也一样,你是怎样的人,就会拥有怎样的爱情。这十二个故事,是我想要揭秘自己心中爱情的十二种可能性,有的炽热,有的残酷,有的扭曲,有的卑微……但无论是哪一种,讲故事的人该做的,都是揭示真相,而不是掩盖真相。这世上存在着很多美好的东西,但大多只是被刻意隐藏了真相,因为我们都怕失望,但失望本就是爱情乃至人生的一部分,只有经历过失望,才会对自己追逐的东西更坚定,就像那本书一直没被找到,但我仍在写书。
十二个故事里,自己最爱的四篇是:《我在时间尽头等你》《被我弄丢两次的王斤斤》《消失的海湾》《失恋者物语》。这四篇的爱情分别关于时间、现实、距离、物质。我从不喜欢过多地阐述自己的故事,那不是写作者该做的事。我在上一本书的签售时回应过读者一句话:“故事从我写完的一刻,就不再是我的了,而是你们的。”所有的好作品,都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的,因为彼此没有索取,也没有强塞,我写了我,你看到你。每位读者对每个故事都有自己的解读,这就是我最大的荣幸。
写作不易,要把自己揉碎了榨成汁,浇灌入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以求滋养出更丰盛的灵魂,等待被有缘路过的人欣赏。真正热爱写作的人,正是因为这种因缘在坚持不懈。人生同样也不易,但大多数人仍在顽强地生活,留没留下脚印,也都在一步接一步地向前走。彷徨跟迷惘,固然时有,但每当此时,我都会对自己说,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再往前迈一步,好像也没想象中的那么远。
那本在书店没能找到的长篇小说,已经被某家影视公司购买,同名电视剧正在制作中;《我在时间尽头等你》这本书的同名电影也开机在即,由我亲自担任编剧。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会继续坚持做我热爱的文学跟电影。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日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