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穿过一片防沙林,驶入被高墙环绕的建筑群。
没有岗哨,长驱直入,显然不是军事区。
地面上露出一块暗红色图腾,大半部分被临时搭建起来的治疗棚所遮挡,但赵影还是认了出来——是无国界医生组织。
吉普车刚停,营地里唯一的小楼里跑出几个白大褂的人来,一边接近一边说,“Keenan,你可回来了!这里有个病人,子弹伤到了肾脏……”
“准备消毒设备,我马上来。”
赵影微微蹙起眉,Keenan?
来人察觉她的视线,问:“这两位是……”
Keenan回头,看向站在吉普车边的赵影和达达,冷淡地说:“路上捡到的,请帮他们安排离开。”说着,步流星地走向亮着灯的房间,头也没回。
达达摸着下巴,凑近赵影:“人走了,你跟我说实话吧,赵。他就是你要找的‘讨厌鬼’,对不对?”
“……嗯。”赵影眯起眼睛。
虽然他留着胡须,蓄着略显邋遢的长发,穿着异国的宽大衣衫,说着纯正的英语,号称听不懂中文。
可是,左眼下的疤痕醒目,走路的背影挺拔如昨,他俩十岁相识,二十五岁分开,就算陆靳泓化成灰她都认得,会认错才有鬼呢!
达达挠着乱蓬蓬的头发,看向手术室方向:“那他为什么不认你呢?”
“我也不知道,总有……他的理由吧。”
这个理由,和他当初不告而别的理由,她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以她身为记者的名誉担保。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位于尼度边境站和首都卡卡托之间的无国界医生救护站,站里什么国籍、肤色、身份的人都有。
除了两栋用于治疗和住院的小二楼以外,院子里还有许多厚皮布搭建的大棚,里面有些桌椅和简单的医疗器械。
此刻虽是深夜,院子里依旧灯火通明,医护人员来来去去,忙碌不停。
在来尼度之前赵影就在非洲和这个最大的民间医疗组织打过交道,她钦佩这群人,同时理解他们。
突然发现陆靳泓也在这群人之中,她说不上是意外居多,还是与有荣焉更多。
赵影从来不信陆靳泓是因为贪图富贵想留在坎铎,才跟她分手的,从来不信。
可她也不明白,好好的军医不做,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来这里行医?
稍微花了一点工夫,赵影找到了这处营地的实际负责人,一个名叫希亚的白人医生。
希亚听说赵影的来意之后显得很高兴:“这年头居然还有记者肯来,简直让我意外!尼度自己的医疗资源早就崩盘了,就算是我们也捉襟见肘。当务之急,是让外面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援手。”
赵影一边速记,一边点头,咬着笔杆,单手拧开瓶盖,仰头豪饮。
希亚看着她假小子似的形象,又看了眼她瘦弱的胳膊,不由问:“你是哪家媒体的,为什么派你这么小年纪的女孩子来跑这边的新闻?”
“二十六了,不小了。”赵影抹去嘴边的水渍,“而且我跑战区也有两年了。”
希亚有些意外,因为她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甚至还有点少年意气。“话又说回来,你来卡卡托为什么没有机构来接?怎么会搭乘黑车?”
“黑车司机”达达红着脸解释:“我可没有收赵小姐的车资,不能算作黑车。”
赵影忙替他解释:“时间紧,卡卡托那边的同事没法替我安排。达达是我请的翻译,搭他的车是因为顺路。”
希亚摇头说:“太胡来了!如果不是Keenan发现了你们的求救信号,就真的危险了。”
赵影不动声色地问:“Keenan先生和您一样,长期在这里工作吗?”
“那倒不是,Keenan之前在坎铎地区服务,是近两年才过来的。”希亚笑笑,“不过他的技术很好,已经是我们这里的顶梁柱。”
是了。
陆靳泓一贯优秀,无论是作为军校学员还是实习医生,无论是在国内参与救援还是被派往坎铎做维和医生,陆靳泓一直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军装早已挂满勋章。
这一点,赵影永远不会忘。
……
Keenan离开手术台的时候,黑夜已经过去,天色蒙蒙亮,大部分人都还没起,营地非常安静。
“回去补个觉吧,昨夜又是开车又是手术,身体会垮的。”同台手术的医生拍拍他的肩,意外地发现手底下瘦骨嶙峋,不由侧目。
犹记得,Keenan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年轻充满活力,挂在口边的话是“忙完这段,我就回国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瘦了这么多,而且不苟言笑,与人疏离。
Keenan余光扫了眼停在院子里的车。
“赵记者已经出去了。”
Keenan转身见是希亚,颔首示意,没多问就往宿舍楼走,就听希亚又说:“跟她一起来的人还没起,她好像是一个人出去的。”
脚步停了,头没回,过了会Keenan才“嗯”了声,继续走。
希亚蹙眉,加重语气:“我看她一瘸一拐的的,脚不知道是怎么了,就说替她看看,小姑娘还不肯,倔得很。”
Keenan已经上了两级台阶,顿住了,回头问:“有烟吗?”
希亚掏出烟盒扔给他:“省着点抽,断货了都。”
“好。”Keenan说着转身,大步朝营地大门走去。
“为什么要故意跟Keenan说这个?”同台的医生问。
希亚讳莫如深地笑:“你以为以Kee的个性,为什么会在昨夜那种天气里,突然提出要出去‘绕绕’?”
“什么意思?”
“相信我,让他去见那个记者,比给他睡得昏天黑地还解压。”
……
此刻,天高日朗,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得沙地泛着金光,胀眼得很。
赵影只在宿舍里打了个盹,睁眼就再睡不着了,出来就听说Keenan还在手术台上,于是她在院子里盯着手术室的窗发了半晌呆。
这事儿,过去的几年里,她常常干。
只不过不是在这么简陋的营地,而是在清城附院的手术室门口,一坐七八个小时,稿子写完了,便当吃完了,手术室里的人还是没出来。
订的火车票发车在即,她只能背起笔记本电脑匆匆打车去高铁站,上了火车,行到几百公里开外,陆靳泓的电话才追过来:“我下手术了,你在哪儿呢?”
“高铁上呢,明天魔都有个新闻发布会要跟,我等不及你了啊,”赵影咬着火车上买的大酱饼,一边说,“我替你带了盐水鸭,放在导医台小红那儿,你记得去拿。手拎袋里的衣服鞋子是我看着给你买的,不合身你就寄回来给我拿去换。”
电话那头陆靳泓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赵影听得都心疼,急忙又说:“等我下次有假了,再来看你,你快回宿舍睡觉去,这手术怎么那么磨人呐?七小时还是八小时了都……”
“我想你。”
她说了一半,忽然被他的低语打断,柔肠百转,最后只问出一句:“你什么时候才休假?”
陆靳泓沉默,轻声说:“最晚下个月吧。”他已经很久没休假了,攒下的假期应该能好好陪一陪他的小姑娘。
可惜,这个承诺到头来也没兑现。
之后没多久他突然被派去了坎铎执行维和任务,再回国的时候身上背了二等功,被全员表彰,赵影作为记者受邀出席……
太阳升起来了,晴空万里,有点像陆靳泓接受二等功表彰的那天。
赵影回忆着,那天他们说话了吗?好像说了,在人群里,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俯身低语:“又偷喝奶茶不擦嘴。”
就这一句。
她红着脸,擦擦嘴角。骗子!明明干净得很。
隔着人群,她看见被战友们簇拥上车的某人,遥遥地投来一个坏笑,明明是张英俊正直的脸,偏偏笑起来蔫儿坏。
她都记得。
两年多了,她还是记得所有细节。
忽然,面前沙地上多了人影,赵影迷迷糊糊的抬头,眼前络腮胡须的男人和记忆中的阳光大男孩两相重叠。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疤,天差地别的气质。
他挡住了阳光,影子将赵影整个笼住了。
她问:“手术结束啦?”当然,是中文,甚至还很亲昵。
可对方没答,黑亮的眼里情绪藏得不见踪影。
赵影自嘲地笑笑,拢了下耳边的碎发:“你都不用睡觉的吗?Kee……nan?”流利的英文。
两年的涉外工作,让她的哑巴英语有了质的飞跃。如果是曾经的陆靳泓一定会赞赏地摸摸她的脑袋,再在她额头亲上一口。
可Keenan只是淡漠地瞅了她一眼,掏出烟,点燃,背靠着墙看向朝阳。
“来找我,为什么不说话?”用英文和他说话,这感觉真诡异。
Keenan看她,嘴角一勾:“谁说我来找你?”
左右就她一个,不是找她还能找谁?
“这凳子,”他拿烟指着她坐的地方,“我习惯在这儿抽烟,每天下手术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