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4岁。
我至今不能忘记我亲爹去乡政府签署放弃我的抚养权时我的绝望和痛楚。
我当时就想:既如此,为什么不在我刚出生时就把我掐死跟我妈一起走或者送人呢?
那样我就不要经历这一段人间悲欢。
我亲妈是难产去世的。
前年二姨还问我:「你还记得你妈的样子吗?」
我苦笑:「二姨,你是糊涂了吗,我都没见过我妈。除了照片。」
但我妈应该是见过我的吧?
这句话在心里藏了三十多年,我一直不敢问任何一个人。
那时候计划生育正如火如荼,我奶怕我妈生个丫头不好再生二胎了,坚持在家生,万一要是个丫头就送人或者藏起来养,对外就说我难产死了,然后赶紧生二胎。
结果我妈真的难产,生不下来,只好又往医院送,因为耽搁了时间,我妈没抢救过来,我却活下来了……还是个丫头。
我没死,我妈死了。
只是这一折腾,送不了人了,也藏不住了。
但我奶奶想,我妈已经死了,那以后我爸再结婚,生的孩子就算是头胎了吧?
那就把我当个小狗小猫养着吧!
然并卵。
我未满一岁时,我爸又结婚了,然后生了个比我小两岁的妹妹。
竟然算二胎,超生。
要罚款,还不能再生了,生了就算三胎了。
当时的政策是一胎上环,二胎绝育。
继母在上环和绝育之间骑虎难下,最后接受每年交一定的超生抚养费才勉强没被绝育。
但每年必交的超生抚养费成了我们家沉重的负担。
而这个罪魁祸首首先是我,其次就是妹妹。
于是我奶恨死了我妹妹,我继母恨死了我。
这操蛋的人生。
我是我奶奶养大的,虽说当个小猫小狗养着,但就是小猫小狗养得时间长了也有感情呀。
所以,在那个家里,奶奶算是最疼我的人了。
但我和我的妹妹感情很好。
我是我继母的眼中钉,她是我奶奶的眼中钉。
两个眼中钉在继母拼三胎的岁月里相依为命。
为了拼儿子,继母找了一个小诊所偷偷取了环儿,把妹妹扔给奶奶,开始东躲西藏。
计生办几乎每天来抄一次家,逼着奶奶说出我继母去哪了。
我和妹妹像惊弓之鸟,一听到外面有动静就往床底下藏。
有一次,我带着妹妹正在外面玩,看到有车来了,想当然地以为又是计生办的来了,我和妹妹一头钻进了秫秸圈(玉米杆靠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圈,秋收过后村里到处都是,这样靠起来放着通风干燥)。
后来不知道计生办有没有走,我们不敢贸然出来,竟在里面睡着了,奶奶找到黑天都没找到我们。
后来继母终于生了弟弟,家里被罚到赤贫,为了能过个安稳年,我爸去借了钱交了罚款。
仍然交不清,仍然要每年按揭。
在我的记忆里,我和妹妹都没怎么穿过新衣服。
我二姨在北京开饭馆,有钱。表姐有很多好看的衣服,有时会把表姐穿小的衣服给我,也会给我买一件两件新衣服。
那是我唯一穿新衣服的机会。
妹妹就穿我穿小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几乎没有专门给我和妹妹买过衣服。
二姨每年暑假都会让我去北京玩几天,回来时除了一包旧衣服还会给我买一件新衣服或新鞋子。
14岁的那年暑假,我又去了北京,二姨带我去买鞋子时,我给妹妹挑了一双凉鞋,带着水果香味的橡胶材质,天蓝的颜色,好看极了,走路一踩还会发光还会响。
那时候只有北京才有这样漂亮又高科技的鞋子吧?
妹妹非常喜欢,喜欢得舍不得穿。
也许,在一些不幸发生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异相的吧。
比如姐姐那天早上临去上学时突然破天荒地对妈妈说:「妈,我的压岁钱都在写字台抽屉下面的桌肚子里,我想攒到过年送你和爸爸一人一个礼物。」
妈妈当时还又感动又开心,丝毫没有想到女儿怎么会突然说这个。
而我的妹妹在出事的那天穿上了她一直都不舍得穿的凉鞋,穿上了我从北京带来的我表姐的裙子,我记得清清楚楚,红色的条纹连衣裙,她穿着还有点长,一直到脚腕那里。
她和两个小伙伴往大路上走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我,我喊了一声:「二子,你去哪啊?」
她转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
是的,深深地,这个词儿是现在我在写这件事时想起的,那个时候我还才疏学浅,只觉得她看我的时间有点长。
我当时刚好有点着急,好像是去商店帮奶奶买一个等着用的东西。就没再喊她,着急回家了。
妹妹和两个小伙伴去了河边玩,我妹妹掉进了水里,那两个小女孩就看着我妹妹在水里挣扎,没有去拉也没有呼救,一直到我妹妹沉了下去不见影了,才拿着我妹妹脱下的鞋子悄悄回家了。
我不知道她们回家有没有跟她们的父母说,只知道我奶奶去问她们有没有见到我妹妹时,她们和她们的父母都说没见到。
我们找了一圈没找到,也去那个河边找过,如果她们不拿走我妹妹的鞋子,也许是另一种结果。
找了好久我又想起我去商店买东西时曾看到她们三个在一起往大路走,我不死心又去问其中一个小女孩,当我走进她的家门时,正好看到她家狗子叼着我妹妹的凉鞋跑出来,她惊慌地跟在后面追。
她家狗子特别喜欢叼鞋子,而我妹妹那双塑料凉鞋是我在北京买了带回来的,材质柔软,有种类似于水果的香味,鞋底还是一踩就会发光会叫唤的那种,也许是狗狗觉得好玩,也许是因为她藏在了鸡窝里。
在我们一家人的逼问下,她们才说了实话,但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天了,她们是吃了早饭出去玩的,我们家是中饭看不到妹妹才回来找的,又找了两三个小时她们才说实话。
我爸爸和叔叔跳进她们说的那个位置,刚走两步我叔叔就踩到了我妹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说什么也要拉住她,不要让她和她们一起走……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花骨朵一样的生命陨落在一条大河里。
到了,她还是没舍得穿那双新凉鞋,把它脱下来留在了岸上。
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妈妈生的,但在我那十几年的时光里,她是除了奶奶和我最亲的人。
她,在我心里,一直是我的亲妹妹。
直到现在,我打下每一个字的时候心里依然痛不可忍。
我的妹妹,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没有感受到人间的丝毫美好。
也许是因为我吧。
因为我占了她头胎的位置。抢了她头胎的头衔。
本来是头胎的她,成了最不受人待见的二胎丫头,一直没有存在感地活着。
连名字都没有,就挨着我叫了个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