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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与行动

第5章 阴谋与行动

风起陇西| 马伯庸| 发表时间: 2020/07/30 09:14

陈恭的报告抵达蜀国司闻曹是在十天以后,也就是二月二十四日。

虽然魏、蜀两国处于敌对状态,但经济上却不能忽视对方的存在。魏国需要益州的井盐、蜀锦、蜀姜,蜀国则需要中原地带的药材、毛皮、香料和手制品。因此总是有小规模的商贩往返于秦岭两边,对此两国边防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种商贸往来。

蜀国的情报员就混杂在这样一群商贩中,从上邽一路南下,经卤城、祁山堡、青封一线跨越秦岭,接着转往东南方向的武街,并在这里渡过西汉水,进入蜀军实际控制区域。陈恭的报告在这里被转交给特别驿使,以最快的速度送至蜀国情报工作的核心机构南郑司闻曹。

首先接触到这份文件的就是司闻曹的副长冯膺。他看完这份文件,拿起铜扣带敲了敲香炉的边缘,香炉发出两声清脆的撞击声。门外的侍卫立刻推门进来,问他有何吩咐。

“唔,立刻通知姚曹掾、司闻司的阴辑、马信、靖安司的荀诩,哦,对了,还有军谋司狐忠。叫他们立刻赶到道观议事。”

“明白了。”

“记得要口头通知,不要写下来。告诉他们,这是紧急召集。”

“是。”

侍卫转身走了出去。冯膺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都整理好,把喝了一半的茶水倒进暖炉里,然后拿着陈恭的报告离开住所,前往“道观”。

“道观”的官方名称叫做司闻曹副司,位于南郑城东的一处富家住宅,背靠青山,宅子侧面还有一条清澈小溪。因为这处宅子曾经是五斗米教的一处祭堂,所以习惯上大家都以“道观”称呼副司,而副司其中的工作人员则被称为“道士”在很多场合这几乎成为一个正式称呼。

从理论上来讲,司闻曹隶属于尚书台的掾属分部,因此其正司设于成都。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谓的“司闻曹正司”不过是一个社交机构,正司的人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安抚拥有好奇心的朝廷官僚罢了。真正发挥作用的则是设在南郑的副司。

冯膺来到副司以后直奔议事厅,这个议事厅是“道观”后山开凿出的一个石室,没有窗户,只要关上石门,就别想有任何外人能偷听到里面的谈话。

“这一次,看来会有大事发生。”

冯膺走进议事厅,望着眼前五张空荡荡的案几,不无忧虑地想到,同时感觉到很兴奋。这个年届四十的情报官僚有着一个宽大平整的额头,据相士说这乃是福禄之格。现在他差不多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司闻曹副长的官秩是两百石,这对于蜀国官僚来说是一个重要的门槛,如果能够进一步由副转正,那么以后的仕途将会大有空间;如果失败的话,那恐怕只能留在这个位置上终老一生了。

为此冯膺一方面盼望能有一个大的事件好借以积累功勋,另一方面却祈祷不要出什么乱子。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情报系统总是不缺乏大事件或者大乱子。为此他只能谨慎加谨慎。

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与会者们陆续也出现在石室中。

今天出席的全部都是情报部门的高级官员们。最先到达的是司闻司司丞阴辑,这是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长髯老者,身材虽矮但行动却矫健的好象是个年轻人。他所执掌的司闻司是司闻曹中最重要的部门,蜀国在国外的一切情报活动都由司闻司来负责策划与执行,另外安插别国的间谍的训练、潜伏、联络、调度、后方支援等实务性工作也是司闻司的负责范围。由于陇西地区在情报战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分管陇西事务的雍凉分司从事马信也随同阴辑一同出现。

接下来出现的是军谋司的从事狐忠。这是冯膺自己负责的部门,主要是对得到的情报进行比较、辩伪、解析等。这个部门没有司闻司的工作那么惊险,甚至可以说是乏味,对成员的要求不是胆量,而是敏锐的观察力与缜密的思维。这两个优点都能在年届而立的狐忠身上体现出来,那种对资料出色的分析能力甚至得到过诸葛丞相的赞赏。

紧跟着狐忠进来的是靖安司从事荀诩,他一进门就冲在座的人都抱了抱拳,然后乐呵呵地坐到了狐忠旁边。靖安司司丞王全最近刚刚因病去世,新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于是只好由从事荀诩出席。司闻司主要对外,而靖安司则是对内,内务安全是这个司的最大课题。按理说这个机构的负责人应该是个强势的领导者,可目前的最高负责人荀诩却是个性格随和的乐天派,虽然能力不错,可冯膺一直怀疑他是否能胜任这个专门得罪自己人的工作。

当他们都坐定以后,司闻曹的最高长官左曹掾姚柚才迈着方步走进石室。这个老头子已经统治了司闻曹五年,在他那副肥胖的体态背后是一个冷峻严苛的法家门徒。在他的统治下,整个司闻曹的人情味和浪漫主义基本上被榨干了,剩下的只有冷酷的效率不过这对于情报部门来说未必是坏事。

冯膺见人都到齐了,咳嗽了一声,颌首叫侍卫从外面将石门关起来。

“诸位,这次叫大家来,是因为我刚刚收到了一份来自上邽的报告。”冯膺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那份报告的誊本分发给五个人,“如果这份报告属实的话,我想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很大的危机。”

五个人都没有立即回答,都埋头仔细阅读陈恭的报告。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所有人都抬起头,表示已经看完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安与疑惑的表情。

“这份报告的来源可靠吗”姚柚皱着眉头问道,看的出他很在意。

冯膺回答:“可靠,这是来自于我们潜伏在天水的一位间谍黑帝。”而负责陇西事务的马信立刻做了补充:“黑帝是我们最优秀的间谍之一,他提供的东西,无论是硬情报还是软情报,质量都相当地高,分析也很精准。”

“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也会得出和他一样的结论。”狐忠慢条斯理地说到,同时习惯性地用右手捏了捏鼻梁,这是长时间用眼过度所产生的后遗症。

“既然来源是可靠的,那就是说魏国将会派遣一批间谍潜入我国偷窃弩机技术”姚柚用手指慢慢地敲着案几的桌面,在狭窄的石室里发出浑浊的咚咚声。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冯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马钧的调令是在二月十日,冀城军器作坊建设的启动不会迟于一月二十日。考虑到魏国驿马的文书传送速度和关中陇西之间的地理距离,那么整个偷窃计划应该是在一月十日左右启动的。”

“那岂不是说”阴辑不安地将身体前倾。

“是的,那名,或者那批魏国的间谍恐怕已经潜入我国,并且开始活动了。”冯冀停顿了一下,还加了一句:“如果我们运气不够好,也许他们已经得手,正在返回天水的路上也说不定。”

冯膺侃侃而谈,他有意将局势估计的比实际严重。于是屋子里的人立刻都把视线集中在负责反间谍工作的荀诩身上。

荀诩挠了挠头,放下手中的誊本说道:“我觉得不可能,我们靖安司在汉中的监控相当严厉。而且负责制作弩机的工匠以及弩机图纸全部都在军方严密控制之下。魏国的间谍即使一月中旬就从邺城出发,以最快速度到达南郑也已经是二月下旬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想站稳脚跟都很难,遑论突破我们的保护去窃取弩机技术了。”

“那你的意见是”姚柚眯起眼睛看了看冯膺的表情,转向荀诩问道。

“我的判断是,魏国的间谍应该是刚刚进入我国境内,正处于立足未稳的阶段。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趁这个机会把他或者他们揪出来。”荀诩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把目光投向阴辑与马信,“如果你们在陇西的人能深入魏军内部探明这个计划的细节”

“不要开玩笑了”阴辑不满地打断荀诩的话。“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名贵重的间谍,这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不能让我的人去冒这个险,万一有什么闪失,陇西地区可就变成我军的情报盲区了。”

荀诩还想再争辩,阴辑点点他的脑袋,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道:

“不要忘记三郡呐。”

与会的人听到这句话,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三郡在语法上只是一个普通的数量词与行政区量词,但对于司闻曹的人来说这两个字还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一年之前,诸葛丞相第一次对魏国发动了军事进攻。当时司闻曹的主管是参军马谡。在军事进攻之前,司闻曹就在情报战中取得了大捷,经过缜密细致的秘密工作,他们成功地策反了魏国三个郡的太守,并透过假情报让曹军的主力军团开赴了斜谷,让整个战局为之一变。原本属于魏国境内的陇西地区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蜀军的主场。

讽刺的是,当正式战役打响后,却正是马谡导致了整个北伐战役的崩溃。这一次并不只是军事行动的失败,也是蜀国情报网的毁灭。三郡反正的时候,马谡出于炫耀或是急于求成的心态,一反情报工作低调的铁律,命令当地情报人员明目张胆地高调行事,而且动员规模十分巨大,用一位已经退下来的前情报人员的话来说,“那简直就是一次秘密情报人员搞的公开武装游行。”

这一举措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它确实向策反对象展现出了蜀军的实力,迫使他们做出了选择。但当军事失败的时候,这些跑到阳光下活跃的人来不及退回到黑暗中,许多人逮捕,并在狱中死去;也有不少人叛变到魏国那边,这进一步加深了蜀国的损失,因为这些级别很高的叛变者掌握着不少丰盛的情报但能对这些被抛弃的人苛求什么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及时撤退回了汉中。

这个损失十分巨大,一直到现在,司闻曹在陇西地区的情报能力也没能恢复到战前的水准。

因此,三郡对于司闻曹来说,既是荣耀的勋绩,也是苦涩的回忆。这个事件并不会在人们嘴边挂着,可每一个司闻曹的人都把它当做一种刻骨铭心的经验。

“说的不错,这个险我们不能冒。”

姚柚做了结论,于是荀诩悻悻地闭上嘴。议事室里的人都陷入沉默中,这种沉默最终被狐忠打破,他抖了抖手里的纸,就象是平常在军谋司分析情报一样慢条斯理地说道:

“窃取孥机技术有二种途径,一是弄到设计图纸或者弩机实物;二是绑架或者买通工匠返回陇西。第二种途径难度太大了,从魏军调派马钧这件事来看的话,魏军恐怕会把目标直接锁定在弩机图纸或者实物上,等到手以后交给马钧来解析与复制。”

“实物的话,就得看他们想偷的弩机有多大了。他们有兴趣的究竟是哪一种型号的弩机”冯膺又问道。

荀诩撇撇嘴,用显而易见的抱怨口气说道:“这个需要跟军方的人确认以后才知道军方的家伙们都是些小家子气,他们研发出了什么新武器从来不会和我们沟通;只有机密被泄露以后他们才会气势汹汹地来指责我们保密不严格,可我们连保什么密都不知道。”

“荀从事,看起来你需要重新评估一下你的团队了”冯膺的批评点到为止,接着他把头转向姚柚,“赵大人,要不要请丞相府的人出面与军方协调一下”

“你觉得请出杨长史来,会对整个事情有帮助”

姚柚反问道,其他五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苦笑。司闻曹与蜀国军方的不合是人所共知的,这其中一半原因是两个部门的行事风格天然有着矛盾,另外一半原因则是因为两位主管。司闻曹最早的直属上司是马谡,自从他死以后,接替他主管情报事务的是丞相府的长史杨仪。杨仪与军方的最高负责人丞相司马魏延关系势同水火,结果导致司闻曹和军方之间也是龃龉频生。

马信这时候说:“我与马岱将军算是同宗,不如就让我去与军方交涉,也许会比较顺利。”姚柚考虑了一下,回答道:“话是这么说,可你还在负责陇西地区的情报工作;目前我军有可能在春季再发动一次攻势,北方的侦察工作不能懈怠。这样吧,你写一封信给马岱将军,让荀从事出面就可以了。”

荀诩冲马信一拱手,“有劳马大人了。”

姚柚见商议的差不多了,于是做了总结:“那么,目前工作就从两方面入手,一方面彻查一遍近期内从陇西方向进入汉中的可疑人物;一方面严密监控弩机图纸的存放地和制作工匠的动向。这两件事都需要军方的协助才行荀从事,你们靖安司的人手够吗是否还需要从其他部门调些人来”

荀诩直言不讳地回答:“执行具体任务的一线人员越多越好,高层主管越少越好。”

“就这些”

“还有,我希望能从军谋司调几名脑子灵光的参与协助。”

“没问题,我派最好的人过去。”狐忠点点头。

这时候冯膺不失时机的插道:“既然军谋司也要参与,那么为了两个部门协调起见,我也来替荀从事分担一些必要的工作吧。”

姚柚“唔”了一声,回答说:“也好,慨然,你就亲自抓一下这件事吧。”冯膺恭敬地低头称“是”,然后略带着得意对荀诩说道:“荀从事,你要随时向我汇报最新进展。”

“遵命,”荀诩不大情愿地回答,同时暗自嘀咕了一句,“到底还是派了一个高层主管下来。”

一直以来,不乏有充满了好奇心和责任感的官僚对靖安司的工作指手划脚,对这些人靖安司都是客气地表示会慎重考虑他们的建议,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内务安全部门有自己的矜持,他们自信在整个蜀国范围内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加专业,对于那些外行他们只保持着适度的尊敬。

“很好,那么你们去做吧。用任何手段都可以,一定要阻止这个计划。”姚柚站起身来,为此次会议做了总结,“我希望几天以后,我给杨长史与诸葛丞相带去的是朱边公文。”

蜀国的公文分为绿、朱、玄与紫四色套边,以此来进行不同文件的分类。朱色套边的公文一般都意味着大捷或者值得公开宣扬的好消息。

会议结束后,五个人将报告交还到冯膺手里,冯膺就地在火炉中销毁了全部誊本,只留了原件。然后大家离开石室,荀诩和狐忠走在最后面。

“守义,这一次多谢你了。”荀诩拍拍狐忠的肩膀。狐忠只是微微一笑。荀诩举起两个食指比到了一起:“我一直希望军谋司与靖安司能够合作一次,军谋司的人脑子灵光但是四体不勤,靖安司的人肌肉发达但不够聪明,两边合作,军谋司负责策划,靖安司的人负责执行,那真是相彰得宜。”

“我倒很想看看由靖安司策划,军谋司执行是什么效果”狐忠回答,他开玩笑的时候也是一脸认真。

“只要冯大人不要心血来潮就好”荀诩叹息着说,他对冯本人没什么恶感,但很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工作指手划脚。

两个人并肩走到道观的外院,荀诩朝后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其实啊,守义,刚才有一句话我在会上一直没说,就是怕冯大人又添乱。”

“让我猜一下,你是怀疑汉中内部还有一只大号老鼠”狐忠的句子虽然是疑问句,但口气却很肯定。

“聪明。”荀诩满意地抽动了一下鼻翼,随即换了一副忧思的表情,“光凭一两个临时渗入我国的间谍就想偷到图纸或者实物,这绝对不可能。既然郭淮这家伙这么有自信,说明在汉中肯定会有协助盗窃者的同伙,并且级别很高,搞不好那只老鼠就是丞相府的官员,也许就在今天的会议之中”

说到这里,荀诩摊开手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可这种话你叫我怎么在会上说出口。”

“那非闹的天翻地覆不可,如果不慎重,靖安司的名声会一落千丈。”狐忠表示赞同。

“哦,这点倒不用担心,现在靖安司的名声已经没法再低落了。”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到“道观”的门口,荀诩看看天色,不无遗憾地说道:“本来想找你去喝酒,不过现在有事要作了。等哪日事情解决了,我们好好喝上几杯。”

“一切都是为了兴复汉室,”狐忠简单地做了回应,对于喝酒的邀请不置可否。

两个人就此告别,荀诩目送着狐忠的背影消失在官道上,然后叫来侍卫,让他把靖安司所有的人叫过来开会。

“告诉他们,现在有老鼠给我们抓了。”

荀诩说完以后,整整自己的衣襟和幅巾,回到“道观”里面,心中暗自希望他们这些猫能够称职。他目前是一个人只身在汉中工作,妻子与五岁的儿子都住在成都,所以对他来说汉中的“家”没有什么意义,更多时候他长驻在“道观”之内,忙碌起来就不会想家了。

同一时间,在距离南郑二百四十里以外的崎岖山道上,一个人正背着一个蓝格包裹慢慢走着。这个人大约四十岁,身材矮小,甚至还有些佝偻,皮肤黝黑而粗糙。他的头上扎着一圈蒿草蓬这是益州老百姓外出时的爱戴的东西,几乎不费什么钱,既能遮阳,又可避雨腰间挂着一个盛水的木葫芦,随着晃动发出“咣咣”的水声。他的粗布衣衫上满是尘土与补丁,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拄着防狼用的尖木棍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这时候,从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车轮碾地的隆隆声,很快一辆运货用的平板双马车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掀起阵阵尘土。

他冲车子挥了挥手,车夫拉紧缰绳将马勒住,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那人喊道:“喂,有什么事吗”他走到车子旁边有些拘谨地说:“这位兄台,能不能捎我一段路呢”

“没问题。”车夫豪爽地拍了拍胸脯,“你要去哪里”

“给我送到西乡吧,谢谢了。”这个人的川音很重,听起来象是巴西那边过来的。

“成,我正要去南乡送桑树株,正好路过西乡。”车夫说完翘起大拇指朝车后晃了晃,那里横放着十几株用布包住根部的桑树幼苗。他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把这个人拽上车,然后一甩鞭子,两匹马拉着大车继续朝前跑去。

无论哪一个时代,运货的车夫都是最为健谈的,这个车夫也不例外。甫一开车,他就喋喋不休地聊了起来。

“我叫秦泽,是棉竹人。不过这副身板经常被人说成是徐州人,哈哈。不过中原我没去过,不知道跟我们益州比怎么样。哎,对了,你叫什么”

“哦,我姓李,叫李安。”路人回答的很拘谨,可能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劳所致。

“看你这身样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我是从安康那边过来的。”

车夫听到这个地名,瞪圆了眼睛看了看他,半天才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道:“看出来了,你是个落商户吧。”

“能拣了条命回来,已经不错了。”李安苦笑着回答。

安康也叫西城,位于南郑东南三百多里的汉水下游,距离上庸不远。自从孟达被司马懿打败以后,那里一直就是魏国控制的区域。虽然蜀、魏两国处于政治上的交战状态,可民间的贸易在政府的默许下一直没有停止。相比起陇西的烽火连年,魏兴、上庸、安康一线的边境一直比较平静,再加上靠近沔水与汉水,运输极为便利,因此颇得商人们的青睐。

不光是富贾,连一些贫民都会经常带小宗货物偷入魏国境内贩卖。但后一种情况既不会给官方带来丰厚的利润,还容易滋生治安与外交问题,因此一直处于被打击之列。经常有小商贩被没收全部货物,被迫一文不名地回乡,这样的人被称为“落商户”。

这个叫李安的人从安康回来,显然就是一名落商户。

“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呐。”秦泽随手从车边扯下一根稻草含到嘴里,“我三个兄弟全被抽调到汉中去当兵,我算运气好,被派来做车夫。家里只剩下六十多岁的老母和三个女人耕田,那日子也是过的紧巴巴。”

“是啊”李安把身上的包裹紧了紧,隐藏在蒿草蓬阴影下的表情看不清楚。

车子到达西乡是在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官道在西乡城城东十里处被一处险峻的关隘截断,每一个过往的人都必须要在这个关口查验才能进入汉中地区。这会儿已经快要关门了,急于下岗的士兵对这么晚还出现的两个人没什么好气。

“你们这辆车,停下检查。”

守关士兵将长枪横过来架在关口两侧的木角上,对着李安与秦泽喝道。秦泽忙不迭地把马车停下来,将车闸拉住,从怀里掏出本乡乡佐颁发的名刺符交给士兵,这一小块帛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大致相貌、籍贯、户口种类以及乡里的印鉴。士兵查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破绽,抬起头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李安。

“你们是一起的吗”

“不是,他是半路搭我车去西乡的人,我们也是今天才认识。”秦泽好心地没提李安是落商户的事,怕会给他带来麻烦。

士兵听了秦泽的话,走到李安面前,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大声喝道:喂,你的名刺。“

李安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刺递给士兵,名刺表明他来自巴西。士兵疑惑地问道:“你是巴西人,为什么要来汉中”李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个落商户,现在身家全赔进去了,我只好去投奔我在汉中的兄弟。”

士兵看起来似乎不太相信他,让他站好双手伸开,然后开始搜身。李安的包裹里只是些旧衣物、干粮、一顶风帐和一把柴刀。士兵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上,除了几个虱子什么也没找到;心有未甘的士兵拿起他腰间的葫芦打开盖子晃了晃,一股水声传来。

这时候从关内走来两名士兵,他们冲这里喊道:二子,你干嘛呢赶紧下岗咱们喝酒去了,今天老张他家里捎来了两坛好酒。“

“好咧好咧。”那士兵悻悻站起身来,把名刺交还给李安,将长枪竖起来,催促他们二人快快过去。两个人千恩万谢,赶着车通过了关卡。在他们的身后,沉重漆黑的两扇关门“轰”地一声关上了。

又走出去五里路光景,马车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秦泽将马车停住,对李安说:“兄弟,我就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我连夜朝南走回南乡了,你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李安回答。

秦泽呼哨一声,驾着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李安目送他身影完全消失以后,忽然挺直了背,恢复成一个正常体形的人。他迅速跑到路旁的一片树丛里蹲下,打开包裹将里面的柴刀取出来,卸掉刀柄,里面暗藏的是一个带有古怪锯齿的小铁片、一张新的名刺和一道花纹奇特的黄纸符;接下来李安又拿出葫芦,用指甲将葫芦底部的青漆刮掉,轻轻一转,整个葫芦的底部被完整地卸了下来。

葫芦的底部藏着的是一种褐色的液体,李安将这种液体倒在手心上搓了搓,然后涂抹在脸上。很快他脸上的黝黑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白皙的脸庞。

李安站起身来,把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旧衣物撕开麻布外衬,在衣服的衬里藏着的是另外一件盘领右衽的短袖丝衫;而在风帐里他找到了一条大口直裆裤、一条幅巾与一条带马蹄环的皮腰带。

他把这些穿好,新的名刺符与黄纸符揣在怀里,然后将剩下的衣物与包裹聚拢到一起烧掉。这些工作做完之后,“李安”朝着西乡城走去,途中他看到一匹驿使快马擦肩而过,向着他刚才经过的关隘而去。当“李安”来到西乡城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他只好在城下的驿馆过夜。

驿馆的老卒子为他端来一碗烧酒,顺口问道:“客人是从哪里来的呀”

“哦,我从成都来,我叫糜冲。”

“李安”接过碗,微笑着回答,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完全一口成都口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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