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好像有一个秋天
从办公室出来,一进教室,一只手工纸制的纸飞机迎着怦然的面悠悠飞过来,她伸手抓住机翼,展开来一看,大马金刀的两个字:周勋。阅卷老师一定不会喜欢的江湖气,因为敷衍。
尤怦然突然眼前一亮。
她拿了试卷回座位上,他头也未抬,仿佛一点不关心老班单独留她下来有何蹊跷,自顾自做他手头自己的事——折飞机。
她坐下,默默把卷子推过去,他好笑似的将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大概觉得有趣。
坐在她前排的赵敏敏转过头问她一道空间几何怎么解,她扫了一眼题目,在图上添了两条辅助线,又列出几个公式。赵敏敏恍然大悟,震惊地问:“你怎么才考83分?”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吐舌头,“对不起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数学老师格外喜欢她,夸她思路灵活,像世外剑客,虽不是出身名门,却有一身超强内功,专好剑走偏锋,也不像其他好学生藏着掖着,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生怕别人学了什么经验回去。所以同学乐意问她,高兴跟她玩,有了什么刁钻古怪的数学题,老师也总爱笑眯眯地点她起来:“怦然你来说说看?”
可是每次成绩出来,她也不过在中游徘徊。
周勋漫不经心地把一张纸折来折去,怦然按捺了好久,才飞快地掠过一句:“有不懂的,我可以教你。”说完立刻别开脸,心怦怦直跳,也觉得窘迫。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她脸一点点飞红。
周勋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那教啊。”
她一愣,终于笑了出来。
高中最头痛的,莫过于作业。班主任爱较真,要求各科的课代表在早自习前收齐作业,没及时交的通通摘下名字,遇上第一堂是他的课的就更倒霉,二话不说先出去罚站。他最看不惯的学生就是周勋。
于是很多次,怦然都是一个人上课。从窗户望出去,他孤身站在那里,低着头,手插裤袋,一条腿撑着墙壁,英俊侧脸衔接着南城瓦蓝碧蓝的天,有一种孤单凄清的感觉。
一直到放学,她都没有勇气把笔记递给他。
他大概也知道,班主任找她聊了什么。
第二天各科的课代表来收作业,纠缠在前排几个还没写完又快写完的学生身上,催着他们快快快,周勋事不关己地趴在桌上睡觉。怦然把自己的作业本推过了三八线,他抬起一只胳膊,皱着眉头从胳膊圈出的缝隙里看出去,看她又起什么幺蛾子。
这段时间,周勋对怦然的态度格外冷漠,所以她怯生生,低声道:“抄我的吧。”
周勋顿了一下,才听清楚她小小声说:“不要被罚站了。”
他反应过来,垂下的睫毛颤了几颤,像两把小扇子,密密地遮住少年的心情。他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全新的作业本,一行一行地埋头抄写。他的字其实很漂亮,看得出功底,却不是中规中矩的馆阁体,不够阅卷老师一目了然地粗看。
她继续背课上要抽查的元素周期表,氢氦锂铍硼,钾钙钠镁铝……每一个字绕过舌尖都有铿锵可爱的发音,她想象每一个元素手挽手,在跳天鹅湖。早自习结束,第一节课还未开始的间隙,闹哄哄的教室,阳光射进来,温柔地铺满一课桌。
老班的课周勋再没有被叫出去罚站,有不懂的,他会试着来问怦然。
周勋的基础不差,有时候怦然只是说了书上一个概念,他很快反应过来:“是不是用这个公式,再用这一个……”她由衷地惊讶:“周勋,你很厉害啊。”
他单手撑着头,指间灵活地转着原珠笔,也不见它掉下来,云淡风轻地解释:“没有很厉害,天才而已。”
这孩子很奇怪。她很容易就被逗乐,咯咯直笑。
周六上午,怦然跟江川上完自习出来,在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台等车,她老远就看见周勋拿着一瓶可乐大汗淋漓地从小卖部出来,胳膊上挂着一个浑身通红的女孩子,说挂真是一点都不过分,像某种辣椒的品种,从绿色的根里热烈地长出来。尤怦然从小在城市长大,只在自然课本里见过那类庄稼。
周勋装作没看见她。
念书那会儿都这样,学校里明明是同桌,出了校门偏要撇清关系,装成谁也不认识谁,尤其是坏男孩跟规矩的小女孩子。他把空的可乐瓶当足球踢,只是准头不够,瓶子“砰”一声撞到了绿颜色的垃圾桶,丁零哐当滚到反方向。公交车站台就怦然一个等车的,不留神往那里睃了一眼,被小辣椒瞟到。小辣椒嘴角一扬,踮起脚,重重地朝周勋脸上嘬了一口。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跳开一步,低声喝道:“干什么?”
小辣椒得意地哈哈大笑,叫周勋哥。
“哥,我先走了。”小辣椒快活地跳上一辆刚刚停靠的公交车。
尤怦然低头看着地上那罐空的可乐瓶,捡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她搭916路,刚刚刷过公交卡,有人飞快地在后面说:“给我也刷一下。”
她惊讶地回过头,周勋一只脚刚刚跨上车门,正巧抬起头,他有一对乌黑的眸子,鼻梁上有一段亮晶晶的汗,五官中,当数这对眼睛最出彩。古龙写到哪个英雄人物,必先从那人的眼睛开始提起,陆小凤的、萧十一郎的,再凄离的身世,都靠这对眼睛救了他们。
车里没有两个连着的空位,只有一个老弱病残的专座,周勋用下巴指了指,示意她过去坐,她摇摇头。
周勋仿佛见怪不怪,等过了动物园站,人才渐渐少了起来。车子刚巧驶过几个并列的减速带,晃了几晃,周勋犹豫了一下,隔着袖子忽然捏住了怦然的手腕,领着她往后面两个空位子走过去,等坐下后她才想起来,他怎么也搭916路?
她想不明白,问他?还是算了吧。
他没有开腔,坐下以后就把耳机戴上,看着窗外。
十月份,秋老虎开始作威作福,身上好像裹着一层保鲜膜,又闷又热,透不过气。
周勋说:“真奇怪,你这样子,也会跟江川是朋友。”
她这样子算什么样子?她听不懂,所以不吱声,将书包搂在胸前,硬皮《英汉大字典》硌着她的手臂。
周勋没有看她,却忽然开口:“你喜欢江川是吧。”
汗唰地从脊背上流下来,她的脸一点点发红,耳朵半透明,像一块在冰箱里冻了很久的冰,可怜又可爱。
她磕磕绊绊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啊……”
傻瓜,她这么一说不就等于主动跟人承认吗?这话也太好套了吧,周勋怎么都笑不出来,好像有人用拳头重重顶着他喉咙,他扭开头,咳嗽了一声:“玩过21点吗?”
“嗯。”
“教你一个赢牌的诀窍。”
“什么?”
“就算明知道要输了,也千万别慌,越是知道要输,越得让人觉得你赢定了。”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怦然终于笑了:“乱讲,我才不信。”
“没骗你。”公交车报了一个站台,他将要下车,仓促地欠身去按铃,拎着背包甩到肩后,背对着她高高摇了摇手,大声地、飞快地说了一声,“多谢了,下次请你吃炒冰。”
周勋请她吃炒冰的那天正好赶上她特殊时期,她挨到最晚一个才走,教室里空无一人,她用纸巾擦干净椅子,一转身,血液轰隆隆地涌上脸颊,大小脑一齐开唱《金蛇狂舞》。周勋人高马大地站在门口,困惑从脸上无限制地滴落,他的表情镇定得无懈可击,手上端着的炒冰滋滋地冒着冷气。他顺手给丢到了教室门背后的垃圾桶。
尤怦然好尴尬,尴尬得恨不得用头撞墙。
他垂着眼皮,快步走过她身边,也没叫她让一让,单手撑着桌子,抬脚灵活地跃进去,弓着身子翻了一阵子,从课桌洞里抽出一件脏兮兮的校服,丢给她:“洗干净给我。”
她愣了一下,他头也不回急匆匆地出了教室。
后来,她把他的校服系在腰上,安全无恙地回了家。
很长一段时间,她见到他就尴尬,他也算识相,很少在她面前提。除了有一回生物实验课上,生物老师真是神通广大,从学校的食堂里弄来了许多猪心脏,两个人一组,挨个发到学生手上。周勋真是坏啊,因为他坏笑着故意跟怦然讲:“这玩意儿啊,补血,不如你拿点回去尝尝?”
怦然反应了几秒钟,没反应过来,从善如流地点头:“可以做菜啊。”
他被噎住了。
第二天,她破天荒没跟江川一起去吃饭,先带了便当去老师的办公室加热,回来的时候只有周勋一个人伏案睡觉,额头枕着一只手的手臂。她唤他,他睡眼惺忪,抬起头,看见一只乐扣的便当盒,分成三格,一格米饭,一格青菜,另一格是灰色的肉块。他犹疑地看着她,恍然所悟,顿时有点哭笑不得,朝她一竖大拇指:“厉害,真给做成了菜啊……”
“难不成还骗你。”
“能吃不?”
“不清楚,所以先让你试试。”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哪有啊。”
半个月前,连怦然都不敢相信,今天的中午她会跟入学时横眉冷对的周勋这样自如地说笑。
他笑起来,看着她递向自己的筷子,那样殷切想要他夸一声的目光,眼神温柔:“姑娘,懂不懂避嫌啊。”
他一看就是那种很地道的北方人,深眉朗目,轮廓分明,话里的后鼻音咬得倍儿清楚,喊年轻女孩叫姑娘,可她也只听过他这么叫她。
尤怦然从来不觉得哪里不对劲,没什么原因,因为她是个傻瓜。
这个傻瓜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怎么不去吃饭啊你?”
他嘴里嚼着肉,冲她笑一笑。她目光下移,看见课桌洞里伸出半截的包装袋,里面有一只咬了剩下一半的肉松面包,于是她想起一种可能,眼中忽然涌出泪来。
可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呀,真是个眼泪浅的怪孩子。
他太惊诧,明白不过来,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伸出手,落在她头顶,像对待一个虔诚的告诫者,神会说,我原谅了你。
这静谧伤感的一幕,被风风火火回教室的赵敏敏撞见,她是大嘴巴,从来管不住话,中间的过程千篇一律,先是同学知道,老师耳闻风声,然后,全班的鸡鸭鹅狗猫都知道了这件事,绯闻轰轰烈烈地传遍了整个年级。
班主任如临大敌,放学后把两人都叫去办公室,尤怦然还未开口,周勋索性先认了,干脆绝了老班想要赶尽杀绝的心:“您也别问尤怦然了,是我一厢情愿地喜欢她,她躲都来不及,懂什么?”
言语间颇有一种要打要杀你尽管来,别为难路人甲的意气。
怦然震惊极了,脱口而出:“不是的……”
周勋粗声粗气喝她:“管好你自己,有你什么事儿,你别说话……”
班主任给气得够呛,狠狠地瞪了周勋一眼,挥挥手让他们走。
他在楼梯中间叫住她,她彷徨地回过头,那样惊又那样怕,看得他不由得笑出来:“喂,要不要跟你的江川解释一下啊,咱俩一清二白的,别叫他给误会了。”
江川也在办公室,帮老师登记这个期中的考试成绩,看见了她跟他,镜片底下射过来一道难以置信的光。
这让她想起了从前,他站在成绩公告栏前,她在他背后看见他镜子中的脸,她不想他失落,而那一刻,他是那样大失所望。
周勋背着手,仰头,嘴角带着一缕漫不经心的笑,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子:“好了好了,我去跟他解释。”
她心中横生一股别扭,执意不看他的脸,莫名地生气,他凭什么来插手她跟江川的事?她跟江川的过去他知道什么?他以为他揽下所有事情就是英雄了吗?她赌气似的一步跨了好几个台阶,声音从高处飘下来:“不用你管!”
周勋一直笑着,可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一低头,人靠在走廊墙壁,没了继续往上走的勇气。
期中考试结束的家长会,班主任大嘴巴把这件事告诉了怦然的爸爸,言下同理,周勋这个男生品质有问题。
孩子的品质哪有什么好坏,离间小孩子的感情最无聊。尤父笑尽管笑,并不甚搭理,孩子的老师,客气归客气。
车上他开女儿的玩笑:“听说有男生中意你?”
父亲一生致力于学术,生性豁达,他将开阔的胸襟回馈给女儿。她并没有因此觉得难为情,只是难过,无声地将脸偎入父亲怀中,他摸着她的头发,听见她闷闷地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子。”
父亲以为她说的是这桩粉色八卦,不成想她谈的是那个男孩子。
她心中有面镜子,静静地照着一切事情。
人人都说这个男生的坏话,他的恶劣,他的不服管教,他的坏成绩,他偶尔的顶撞忤逆,他们故意忘记了一些东西,尤怦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帮助她摆脱那个体育老师的魔爪,他借给她一件能够回家的校服,同时他也缺乏照顾,中午只有一个面包果腹。
她哽咽着,不知从何讲起。
父亲的车子停在学校门口一盏红灯前。
父亲慢慢地开口:“成长即是经历,痛苦在你,快乐在你,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你自己。”
可该怎么去珍惜?父亲一生而求索,他能够指引女儿的,也只能到这里。
她沉默。
副驾驶座的车窗被人大力拍打,她震惊地抬起头,窗外那人是周勋,他跨坐在单车上,单足点地。她降下车窗,不顾父亲大呼危险探身出去。他大笑着,凑近来,那对瞳仁亮如寒星:“尤怦然,你爸爸开车真慢。”
心中千层阴云仿佛就此散去,只有一泓清亮的月悬于心间。
红灯转绿,他说:“尤怦然,明天见。”
她挥动着手,大声道:“再见,周勋再见。”
她永远永远不能忘记南城的那个夜,他的背后是深瓦蓝的天,点缀着星星几点,骑着山地车的少年被远远甩在了车后面。他站在那里,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她的名字,说着再见。
像一个荡气回肠的恶作剧。
班主任将尤怦然换到了班里排名第一的男生孙博旁边,这男生六百度近视,头发长年累月不洗,油腻腻地贴着头皮,脸上发满了一个又一个小疙瘩,再加上习惯边做作业边吃饭,因此他的任何课本都有一股刺鼻的酸腐气,特别是夏天,三步以内,生人勿近。怎么说,这是一个乍一看不怎么干净甚至有点猥琐的男孩子,因为成绩却深得老师欢心。
她刚刚搬来坐的时候,孙博几乎不敢抬头,他的同桌向来都是男孩子,女生对他来讲,是一种“爱笑人”的生物,笑他的头发,笑他走路的样子,笑他闷头苦读书,但凡他走过,纷纷掩鼻四散,待他走开却咯咯地哄堂大笑,像风铃,清脆又动听。
少年的残忍大多毫无意识,比如折断翅膀的蝴蝶,或者关进玻璃罩中的麻雀。
所以孙博处处迁就着尤怦然,痕迹太明显,动作太急切,几乎有种讨好的意思。上课的时候,她的笔掉到两人中间的地上,他立即俯身替她去捡。老师抽背尤怦然课文内容,他低着头,佯装做笔记,小声在下面为她提词。
他时不时被人取笑。
唯一不笑他的人是这个女孩子。
对世界上任何无法解释的人或者事,尤怦然都很open自己的心灵去接受。这是来自父亲的教育。
秋天刚来临的清晨,桂花新开,孙博折了一枝插在铅笔盒里,她闻到香气,凑近了深深嗅一口,粲然道:“里面好像有一个秋天。”
那样可爱的比喻,他羞涩地笑起来。
关于尤怦然跟周勋的暧昧期还没过去,但凡有两人碰头的场合,总有人起哄:“阿勋,你的怦然过来了。”重音放在“你的”上头。他从来视而不见,自顾自坐在场边休息,看球,喝水,跟旁处的女生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怦然确实曾经见过他说脏话。
却有更多的人着迷他。
怦然低着头,抱着书快步走过。天气很冷,她在长袖校服外面又罩了一件深灰色的开衫,及膝的黑色长裙,刻板宛如修女,学校中不甚流行这种穿法,可她穿着这件衣裳,像朵轻快的云飘过某个人的心上。
周勋是讨女生喜欢的典范,高大英俊,是校篮球队成员,足球却踢得最好,成绩马马虎虎,身上有优越家室培养出来的慵懒气度,不需要为未来考虑,所以不必汲汲营营地追名逐利,因此潇洒、豁达、任性,这还是个畅销白马王子的年代。
或明或暗爱慕着周勋的女孩子笑归笑,却并不把尤怦然当作假想敌,因为诚实来讲,赞她秀气都算是夸奖。
她像株晚开的白玉兰,到很晚才逐渐漂亮起来。
那时候高中流行“拖朋友”,知道谁跟谁有点眉目,休息的时候呼啸着分开行动,找到两人,不由分说硬将他们拖到一块儿,让他们一道走。怦然跟周勋被拖了一次,是在晚自习开始之前的一个傍晚,天还没暗透,楼道里、学校操场、体育馆到处都是散步的学生。两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总之气氛又怪又僵。
于是,他带她去看自己打球。
那天的周勋表现得特别帅,抢篮板大满贯,扣篮扣得杀气腾腾,像一只威风凛凛的貂。因为他的漂亮皮囊,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女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尖叫,大声呐喊加油,他满额滴汗,弓身运球,眼神专注狠辣地看着对手,他解释了迷人的真正含义。
孙博路过,看见尤怦然在,挤进来,扶了扶差点被撞飞的眼镜,结结巴巴地道:“那道题目我解出来了……”
她跟着他走出了人声鼎沸的操场。
周勋眼神微眯,嘴角扬起,投出手的篮球以他猜测的轨迹稳稳落进网兜中,操场顿时响起雷鸣似的喝彩声。女生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周勋,楼道里有学生往楼下张望,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余光处没有那个人的痕迹,一颗心像是忽然浸进了冰水里,喜悦跟失落前后脚地来袭,他双足失去控制,落地时退了好几步才站住,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白痴。
队长笑眯眯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下巴一偏指着围观的女生们,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闲闲道:“怎么,有心上人?”
他脸一沉,挣开队长的手,俯身去拾场边自己的外套,甩在自己肩上。旁边斜里伸过来一只手,手的主人眼睛很大,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怯生生地讲:“给,你的水。”
他生起闷气来脾气格外大,而且爱迁怒,眼皮也不抬,径直将女生的手挥开,水瓶失手滑落地上。他头也不回,踩着一地的水和女生的自尊昂然离开。
女生明灭的眼中闪着水光。
周勋一身大汗地回到教室,迎面飞来班主任数个眼刀,刀刀见血,他快步走回自己座位上,瞥见尤怦然已经回来了,正小小声跟孙博讨论着题目。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色相当自若。
尤怦然想了想,没想出缘由。
距离越来越远,从缝隙到鸿沟,只有短短几个小时。
下晚自习的时候将近九点了,江川在教室门口接她,她最怕黑又怕晚,他先送她去门口,等她的爸爸开车接走以后再回宿舍。沈倩知道他这个习惯,不止一次开他玩笑说:“你还真拿她当女儿养啊?”
他和尤怦然幼儿园就同班,认识整整有十二年了。他不确定十二年是否能够清楚地认识一个人,但不足以彻底撇清一段友谊。在高中,他听过许许多多关于这个女孩的事情,客气点讲,可以说是天才的怪僻,可当天才褪去光鲜面具,展示的格格不入已经丧失所有被原谅的理由。
这一路她都在叽叽喳喳说着新出的日番,那死去多年的异国漫画家将在中国举办一个纪念展,她说她想去看。
从前沈倩的一个疑问此刻清晰地浮现在江川心底:你有没有觉得,尤怦然很怪?
他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开始变得不同寻常。十二岁的时候你也许会痴迷铁臂阿童木,可你还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爱上这个怪胎吗?对,就是怪胎,代替博士死去的儿子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即便人世再无趣再庸俗再扑朔迷离,没有人会容许一个怪胎合法存在。
他默然地听她讲话,走过大操场的时候有人追逐打闹从后面跑过来,把她撞了一个踉跄,他直起身,抬起头,看见一张说着抱歉但并不怎么愧疚的脸,对方相当敷衍:“不好意思啊。”
周勋慢悠悠地从后面走上来,单手搂住那人的脖子,笑嘻嘻道:“怎么,走路没长眼睛啊。”
江川目光锐利地朝周勋射过去,周勋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怎么把这人的态度放在眼里。
怦然轻轻叫了一声:“周勋啊。”
周勋仿若未闻,两个男生勾肩搭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江川在背后恨恨道:“这种人不好好念书,荒废学业,还自以为自己很厉害,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也配进圣德。怦然,你远着他一些,别被带坏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知为何,胸臆间浮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意气,她得替周勋剖白一句,哪怕他其实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悄声解释:“你不认识那个人,关于周勋的一切你其实只是听说,你听说了他打体育老师,你听说他声名狼藉,你听说了他成绩不好,其实摘掉听说这两个字,任何证据都是片面之词。”
这席话让江川有点震惊,看了看印象中一直内向温顺的女孩子,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淡淡道:“怦然,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只这一句,叫她纵有千言万语的解释,也说不出一句。
他觉出了气氛当中的凝重,把她的书包递还给她,故意岔开话题。
“你的新同桌功课很厉害。”他笑了笑,“这回不是听说,我在榜单上见过他的名字。”
后来有一回,她介绍孙博给江川认识,沈倩也在,四个人占了图书馆一张桌子伏案攻书,气氛相当融洽。中途沈倩离开去卫生间,直到怦然跟孙博走开去吃午饭都没回来。
下午沈倩一直没来,江川也道不太清楚。下午三点钟,孙博因为家里有事,要先走,问怦然要不要跟他一起,她便开始收拾东西。两人搭电梯到了楼下大厅,孙博才突然想起来有一本书落在那里,怦然陪着他上去拿,走回自习室才发现沈倩已经回来了,怦然挺高兴的,想上去打声招呼,还没走近却先听见她的声音,在抱怨,像是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她带的都是些什么人,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他身上那个味道,你说,洗个澡就这么难吗?”
江川闷声不响,在最最阴暗的心底,他也确实这样以为。
孙博一动不动,转过身,背对着怦然仓促地道:“怦然,我家……我有事……我……先走了啊。”
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去追他。他走得太快了,因为常年埋头苦读,所以从背后看有点驼背,佝偻着身子,像一支仓皇奔命的小箭,跑得气喘吁吁。她在门口抓住他一个袖子,他仓皇又仿佛受惊地回过头,脸上湿漉漉的。这是怦然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子哭,一大颗的泪忽然滚下来,他哑着嗓子说:“我是个垃圾。”
他那样快那样迅速地说出来,仿佛宣泄:“成绩再好有什么用处,别的人只会把我当成怪胎,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念书我什么都不会,不像周勋,没有好的家世,我不会打篮球,我也踢不好足球,长得也奇怪,于是我只有念书,我想我成绩非常好的时候总会有人肯跟我做朋友,没有,根本就没有,事情变得更加坏,因为成绩,他们只会更加讨厌我。我就是个垃圾,又重又大又无用的垃圾,除了学习,我根本什么都不会……”
他号啕大哭,在下午三点的图书馆前。
尤怦然听着他的宣泄,听着他哭,听着他说自己的无用,听着这个班级第一自称是垃圾,她才渐渐懂父亲的意思,成长即是经历,快乐在你,痛苦也在你,当你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唯有好好珍惜自己。
她的手纤弱地搁在他肩膀上,郑重地说:“成绩好的学生可以分成好多种,谢尔顿式的,爱迪生式的,或者樱木花道那种,聪明无礼,傲慢任性,也可能是功课优秀并且讨人欢心。”孙博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她比他还要高半个头,微微俯下身子,像安慰路边的一只流浪猫,眼神中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那么,总要试一试吧。”
可爱的东西有许多,最可爱的是尤怦然,她单方面地将这个计划命名为“拯救孙博大作战”。
第二天孙博洗了个澡,换了一套校服,清清爽爽地来上课。
表姐上回来她家小住,留下一瓶祛痘的洗面奶,她藏在书包里,偷偷带来给孙博。
没有人的课后,他俩一起研究洗面奶的用法。
孙博有阅读障碍,但凡字都要念出来,他一边念,她一边做着抄写:“早晚使用……适量……在手心搓出丰富泡沫……再用于脸上……如有过敏……请及时停止……立即就医。”
他紧张地问:“过敏了怎么办?”
她端详着他的脸,折中地给出建议:“要不先去看看医生?”
“太小题大做了。”
“要不这样,我去挂号,挂完号你再偷偷溜过去……”
“你们偷偷摸摸地在干什么?”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卷走了那支洗面奶,那人连声带物一下跳出老远,是他们班里最劣迹斑斑的男生,欺凌弱小都有他的份儿。他拉长了嗓子,怪声怪调地问二人,“你们是在谈恋爱吗?”
孙博恼羞成怒,“谈恋爱”这三个字对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讲无异于污蔑,他扑上去要夺回怦然的洗面奶,可对方又高又壮,举起手,他够也够不到。男生只是哈哈大笑:“这是你用的吗?哈哈,猴子也要美容?孙博,你知不知道自不量力怎么写啊……”
那男生一边大笑一边捉弄孙博,倒退着往教室门口跑,头一偏看见周勋从外面进来,扬手将那支洗面奶抛给周勋。周勋灵活地接住,瞥见尤怦然嘴角一缕笑,她轻轻地数着:“三、二、一……”
“哐当”一声,那倒退欢跑着的驴一脑袋撞在教室门上,“哎哟”痛呼,抱着头弓下身子去。她双手捂住嘴,“扑哧”一声,才笑出声音。
在周勋看来,那是一个多么惊心动魄的笑啊,原本不太引人注目的脸像是有了生命,立时活了起来,皮肤雪白,嘴角微抿,眼睛又大又亮,睁得像星星。在察觉到她目光之前,他先将头低下,看了看手里那支洗面奶,想到的,却是从前某天中午,她问自己为什么不去吃午饭时的莹然泪眼。
他抛给怦然,不顾那男生在他背后怪叫:“喂喂喂,你干吗?逞强当英雄啊。”
他往自己的位置上走过去,声音仍是淡淡的:“欺负女生算什么能耐?”
等孙博的头发变得整洁蓬松、袖口洁白干净、领口雪白崭新的时候,她教他练习走路的姿势,背要挺直,目视前方,跟人说话,哪怕是女孩子,眼睛一定要看着对方,做任何事都要专心致志,吃饭就吃饭,作业暂时搁一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那就不要讲笑话,这些都是初中时期江川教给她的。
她复习一样,从记忆深处回忆起来,再教这个男生学会如何待人接物,像个正常人一样融入一个群体。于她而言,是关于往事最温柔的回溯。
孙博很聪明,一点就通,努力念书但也积极参加课余活动,有同学上前提问会耐心解答,态度热情而并不十分殷勤,别人开他玩笑,他懂得自嘲和反击。但本质上,还是个腼腆内向的男孩子,他话不多,最开心的是跟怦然一起上自习,因为沈倩也在那里,乍一见到孙博大吃了一惊,那跟记忆中邋遢不修边幅的男生大相径庭,他清爽干净秀气,脸上的青春痘看过几次医生,涂了些药膏以后渐渐消失痕迹,显示出的五官轮廓分明,有点罗志祥的神采。
哦,对了,看医生的那几次,都是怦然替他挂的号。
沈倩对孙博的态度渐渐改观,有时候下了晚自习,四个人热热闹闹地去学校门口的餐馆吃夜宵。孙博很在意沈倩的心情,她一个脸色,她一个摇头,他都细细记在心中,有一回跟怦然一起在食堂吃午饭,看到掌勺师傅端上来的茄子,脱口就是:“沈倩最不喜欢茄子了。”
怦然才明白过来,笑眯眯地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沈倩啊?”
孙博脸色一红,没头没尾地烧了起来。
她心无芥蒂地冲他笑。
最后,孙博把写了很久的情书翻出来给她看,这个文科较弱自称文采不够的男孩子,却会用最动人的词语赞美女孩子。
她刚刚看完第一段,老班夹着试卷雷厉风行地从外头进来:“东西收一收,临时考试!”
兵荒马乱一阵骚动,学生们急忙归位,她才将那封情书匆匆塞进英语课本中,雪花的试卷已经从前面飘下来。
下课铃声敲过,老师再三催促不准写了,快点交卷,狗腿的课代表鞍前马后地跑上跑下,教室上空升起一阵抱怨和哀号——考题实在出其不意,最适合来考试的应该是爱因斯坦跟列宁。周勋交完试卷回来,经过怦然的座位边与课代表狭路相逢,周转不力,撞翻了怦然桌上一垒课本,他俯身弯腰替她去捡落得最远的英语书,却忽然愣在了那里。
怦然已经拾起剩下的所有书本,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他发呆得过于久,怦然抬眼看过去,脑中轰然一炸,一下就死机了。
他偏偏若无其事,阖上那封信,轻轻搁到最上面,人却走开了。
她才不担心他会大嘴巴到处乱讲,但是尴不尴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