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过沈莹。徐民成是第一个。
沈莹高考结束之后抱着一颗赤诚的心选择了电视新闻专业。
大学四年在学校认真学习,毕业进电视台以后也是兢兢业业。
在来S县之前,她做过很多社会采访,虽说不是什么敏感话题,但至少也算为群众说话的。
那些因为沈莹被帮助的人,总是会夸她是他们的救世主。
沈莹也一直觉得自己做的是好事儿,是有意义的事儿。
她觉得自己做的每次采访都是站在群众立场上的。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这样说她。
沈莹本来就挺难受的了,徐民成这么一说,她的眼泪更停不下来了。
沈莹把手中的话筒放下来,试图给徐民成解释,动了动嘴唇,又说不出一句话。
徐民成走上去,对抬担架的两个人说:“你们赶紧把人抬走,能不能让人走得干净一点儿。”
那两个人听到徐民成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赶紧把人抬走了。
……
很快,防疫站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沈莹的团队还有徐民成。
几个摄像大哥也认识徐民成,毕竟徐民成之前对他们的态度很不好。
沈莹一直在哭,她心里很难受,不知道是因为看到那个艾滋病人去世还是因为被徐民成骂了。
总之就是难受。
摄像大哥走到沈莹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沈莹的肩膀。
“没事儿啊小沈,咱今儿就不采了,明天再说,反正咱还得呆一个多月。甭着急。”摄像大哥说。
沈莹吸了吸鼻子,把手里的话筒递给摄像大哥。
沈莹和摄像大哥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他聊一会儿就回去。”
摄像大哥看了一眼徐民成,有些担心。“你确定?他好像不愿意和我们交流。”
摄像大哥有很多年的经验了,之前出来采访的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对于这种人群,他们都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在他们看来,沈莹还是太单纯了,入行时间太短,不懂行业内的潜规则。
她只顾着和被采访者沟通,空有一腔热血,但人家不一定领情。
沈莹勉强对摄像大哥笑了一下:“没事儿,我有分寸,你们放心。”
最后,几个摄像都被沈莹劝走了。
**
防疫站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沈莹和徐民成两个人。
沈莹看着徐民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面前。
沈莹对徐民成说:“对不起,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徐民成说:“你应该和死去的人道歉,不是我。”
沈莹说:“……好,我知道了。”
徐民成说:“你们这些人,真的很恶心。你回头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儿,你觉得你这样的人,配当一个记者么。”
沈莹被徐民成骂得懵了。
沉默了很久,她才说:“你不要总是用我的职业来说事儿。我一直在努力做好,请你别打击我了行么。”
徐民成冷笑了一声。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打击她,他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
他们这种人,本来就不懂他们的生活,还非得装出很懂的样子。
站在博爱的角度,搅乱他们的生活,揭开他们的伤口。
徐民成的冷笑,让沈莹心里更难受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向徐民成证明自己的能力。
沈莹说:“我们台真的是为了关心艾滋病患者才做的这期专题。”
“我一直在努力,真的。”
“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合适,我向你道歉好不好。请你以后别这样说了。我很热爱我的职业……”
沈莹不停地和徐民成讲道理。
年轻的时候,人总是希望得到全天下人的肯定。
沈莹现在正好处于这样的年纪。
她想让全天下的人都肯定她的职业、肯定她为自己喜欢的事业付出的一切努力。
徐民成一直盯着沈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的目光里带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这眼神,让沈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很多。
见沈莹停下来,徐民成才开口问她:“说完了?”
沈莹轻轻地点了点头,有些尴尬。
“差、差不多了……”
徐民成拉起她的胳膊朝着防疫站的大门走去。
徐民成的力气要比一般艾滋病人的力气大,至少沈莹是挣脱不开的。
沈莹被徐民成拉到了防疫站门口。她不解地看着徐民成。
徐民成说:“他们都在那边火化,我要过去。你走么。”
沈莹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徐民成。
老实说,徐民成这人她真的看不穿。
刚才明明那么凶,现在又喊她过去看火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沈莹问:“我真的可以去么?”
徐民成说:“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沈莹赶紧摇头:“不是,我去,去去去。”
徐民成看着沈莹的样子,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
S县的火葬场是最近几年才建起来的,因为S县每年都会死一批又一批的艾滋病患者,土葬已经不能实现了。
为了方便,县里有人看准这个商机建了火葬场。
火葬场就在离防疫站不远的地方,每次防疫站有人去了,大家就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去世的人抬到火葬场活化。
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
在沈莹的印象中,火葬场是一个很萧条的地方,可是S县的火葬场很是热闹。
看起来都不像是送人离开的地方,人多得像赶集。
沈莹和徐民成赶到的时候,那个去世的人正好火化。
很多人围在旁边,在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秩序。
围在旁边儿的人大部分都是艾滋病患者。
他们都知道,不久的将来,被火化的就会变成自己。
沈莹有些不太忍心看,她别过头,转到一边儿。
徐民成看到沈莹的动作,眯起眼睛问她:“害怕了?你们做这个也有怕的?”
沈莹说:“觉得太残忍了……不太忍心看而已。不是害怕。”
徐民成笑了一声。
他说:“我也数不清这是多少个了。我经常看着人被火化。”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孤单,沈莹很想抱着他。
沈莹的这个念头刚刚涌上脑海,就听徐民成说:“我每次都觉得,下一个就是我。”
沈莹说:“不会的,你现在不是很健康么。”
像他这样的艾滋病人,沈莹真是没接触过。
力气这么大,看不出来一点儿生病的迹象。
徐民成又笑。
他看着燃起的火光,若有所思。
“不,现在活得好好的,明天就会死。”他说。
沈莹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伸出手来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
这是沈莹第一次主动搂异性。
之前谈恋爱的时候,她都是被动的那一方。
没有任何一个人让她有抱的冲动,徐民成是第一个。
有些感情,你越是不想开始,它就开始得越快、越凶猛。
拦都拦不住。
……
被沈莹抱着的时候,徐民成的身体突然特别特别地热。
不知道是因为面前的火势越来越凶,还是因为体内的邪-火窜得太急。
徐民成反手抱住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把她箍在怀里。
肉贴着肉,骨骼撞着骨骼。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好像两个人的灵魂都要因为一个拥抱揉在一起了。
沈莹快喘不过气了。可是她没有推开徐民成。
她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也挺好的。
她竟然会贪恋这样的感觉。
不想往前走,不想往后看,只想呆在这里,和他一起生一起死。
火很快就灭了。
徐民成的冲动就像那些火苗一样,慢慢地熄灭。
看着怀里的沈莹,他猛然清醒,松开了她。
徐民成转过身,对沈莹说:“我要去教堂了。你自便。”
空气中有很浓的焦味,沈莹整个鼻腔里都是那个味道。
她忍着不适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跟上了徐民成的脚步。
沈莹拉住他的胳膊,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想听他们唱圣歌了。”
徐民成说:“随便。”
**
沈莹跟着徐民成到了教堂。
现在这个时间,教堂里的人还比较少。
他们过去的时候,只有几个中年妇女在唱歌。
沈莹和徐民成坐到了一排,她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教堂的歌。
徐民成很快就跟着她们唱了——
“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
“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
“凡他所做的皆都顺利”
……
这是沈莹第一次听到徐民成唱歌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干净,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如果单听他的声音,沈莹可能会觉得他是一个没有经历过任何困难的人。
他们的歌声在空荡荡的教堂内回荡着,带着些凄婉,还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味道。
沈莹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
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好像是认识徐民成之后,就越来越感性了。
这对一个记者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
沈莹全程都闭着眼睛,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从脸颊落到手背。
凉凉的。
唱完歌之后,徐民成看到了沈莹的手背上的泪水。
他握起沈莹的手,问她:“你怎么这么爱哭?”
听到徐民成的声音,沈莹赶紧睁开眼睛。
她把手抽回来,随意地擦了擦眼睛,说:“我没事儿,没哭。”
徐民成凑到她耳边,手指轻轻地缠住她鬓角的头发。
“哭就哭了,没什么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