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巴黎。
有人说,巴黎最美的季节是秋天,香榭丽舍大道上满是金黄的落叶,像是在黄金中淬炼过的叶子铺满冗长的街道,人走过,衣衫摆动间就可带走几片。落叶知秋,这是秋意最深邃的地方。
温嘉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穿过旺多姆广场,绕过人潮,走进巴黎里兹酒店。
她身上穿着卡其色的风衣,里面是修身的长礼服,脚上的高跟鞋还没有换下,因此,拖着行李箱走路时有些重心不稳。她走路时低着头,哪怕是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上也微微垂眸,不敢让自己的视线与任何人触碰到。
温嘉树平日很少跟人打交道,就像个禁锢了很久的囚犯,不敢出门,不敢见阳光。
温嘉树走到酒店大堂后,用流利的法语跟前台交谈,她的奇怪装束惹来了不少怪异的目光。
她微微垂首,伸手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半脸面具,不想与人直视。
前台一边登记着她的资料,一边抬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用法语问她:“您是话剧演员吗?”
她敷衍地“嗯”了一声,拿过自己的护照和房卡转身离开。
电梯带着温嘉树上了三楼。刚出电梯,手机便响了,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是秦久。
“到里兹了吗?我今天实在太忙了,恐怕没时间过来陪你了。品鉴会刚刚结束,有我忙的!”秦久的声音显得急促,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听起来乱哄哄的,“巴黎治安不好,大晚上的,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酒店,听到了吗?”
“放心吧,我好歹当初也在巴黎住了十四年。”温嘉树笑道。
“也是。”秦久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刚才在品鉴会上你闻香临时说的香评也太带感了吧!我们老板夸你了。”
温嘉树莞尔:“我靠这个吃饭的。”随后,她拖着行李箱走到了房间门口,拿出房卡刷了一下,“怎么打不开?”
“什么打不开?”秦久问。
“门,刷房卡没反应。”温嘉树皱眉,她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原本今天早上就该抵达巴黎的飞机,延误到下午四点才到机场,她没有时间回酒店,直接拖着行李箱就去了娇兰公司。香水品鉴会结束之后,由于她咖位不够高,也没有人送她回酒店。
所以,她一天下来在各种折腾,此时整个人已经头重脚轻。
“你下楼去换张卡吧。”
“我的行李箱很重,实在拖不动了。”温嘉树叹气,她现在恨不得立刻脱掉高跟鞋躺到床上,睡上一天一夜。
“先放在走廊上呗,你快速下去再快速上来。虽然巴黎治安不好,但这是里兹酒店,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秦久迅速开口。
温嘉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点儿道理,拖着行李箱下去再上来,又要耗费她半条命。
她太疲乏了。
她点头:“嗯。”
“对了,我后天去陪你逛街。老板给我放假了,专程让我去陪你。听他的意思,感觉你可以跟Beverly(贝弗利公司)签约了!”秦久显得比温嘉树还激动。
现在法国拥有自己的闻香师的公司已经寥寥无几,贝弗利公司是其中一个。
温嘉树打了一个哈欠,虽没有表现出特别激动的样子,但心里是欢喜的,Beverly一直以来都是她的首选目标。
“不用了,你好好在家休息吧。我后天的飞机回格拉斯。”温嘉树的声音明显变得有精神了一些。
“后天就回去啦?”
“嗯,有个中国的香料公司要来跟我们谈合作,他们的总裁会亲自来,叔叔让我接待。”
“这样啊。”
“先挂了,我去换卡。”温嘉树没同秦久多说,挂断电话去前台换了房卡。
等再次上楼,她却看到冗长的走廊上空无一物,脸色骤然变冷。
里兹酒店的走廊冗长而华丽,整体是金黄的色调,却不扎眼,暖色系的颜色容易让人心安,尤其是当整个人都身处暖色当中时,头脑和身体都会感觉舒服。但是,此时的温嘉树心里是半点儿安心都没有。
她环视了四周,走廊上仍旧寂静,没有半个人影,她的行李箱怎么凭空消失了?
温嘉树有片刻的茫然与无措,半晌后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连续讲了几个小时的话,说的还不是自己的母语,她早已口干舌燥又头脑胀痛。
她站在房间门口,又想哭又想笑。
温嘉树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下楼去调监控录像,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再下楼了,而且调监控录像意味着她要跟酒店里的很多人打照面……
一想到要跟这么多人碰面交流,紧张和无措感顿时扑面而来。
她烦躁地扯了扯头发,转身时眼睛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房间。
或许对面房间的客人会听到走廊上的动静?
与其下楼跟那么多人打照面,她宁可跟一个人说话。
酒店的房门是复古的法式设计,高而威严,温嘉树不知道门内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会显得不礼貌。但是,行李箱里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很重要,她别无他法。心里隐隐地紧张了起来,她浅浅地吸气,抬手按了门铃。
无人回应。
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应答。
温嘉树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晚上八点,房间的主人可能已经睡了。
她只好自认倒霉,转身正准备离开时却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
温嘉树回头,恍惚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
她最怕与人对视,每一次和人对视都会让她觉得对方在仔细看她的五官,像要将她窥探殆尽,让她无端生出怯懦和恐慌。但是,这一瞬间她像被吸铁石吸住了,目光定在那一双黑眸上。
等温嘉树回过神来,才发现对方是个亚洲男人,身上穿着睡袍,领口微开,脖子上没有擦干的水珠还残留在偏麦色的肌肤上,肌肉轮廓依稀可见。
她虽不喜热闹,也不喜人际交往,但她的职业跟时尚搭边,是以见过不少五官深邃、气质出众的男模和外国绅士,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气场这么强大的男性。
愣神半晌后,温嘉树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匆匆忙忙地别开了眼,快步退回房间门口。
房门很高,男人的个子也很高,她本就是冒昧的打扰者,这下更有一种生生被压迫的感觉。
以前有人说过,她可能患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需要看心理医生,但她知道不用,为什么会这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温嘉树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开口问:“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她能够感觉到对方漆黑的瞳仁在打量她,被灼烧一般的感觉顿时弥漫全身。
“不是。”对方回答得干脆利落,标准的普通话更是令人瞠目。
温嘉树胸口一窒,刚才那种灼烧感立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语。
她很想冷冷地回敬一句:普通话这么标准的外国人真是少见。
但是,她不敢。
温嘉树想了想,决定作罢,于是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毕竟她有求于人。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想请问一下……”温嘉树觉得既然都是中国人,两人交流起来起码没有障碍,所以,她用了中国人非常喜欢的、客套的开场白。
但是,她客套的话才刚刚开场就被他打断了。
“不需要。”清冷的声音,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明明是非常好听的男声,但是,口吻让人听着格外不舒服。
“嗯?”温嘉树不敢看男人的脸,刚才她盯着他看时,也只是看他的眼,所以,彼此面对面,她也只看到了他的脸部轮廓。
虽然只有轮廓,但她看得出他有深邃的五官。
“我是想问一下,刚才你有没有听到走廊上有什么动静?我的行李箱在走廊上不见了。”温嘉树耐心地说道,她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不需要”是什么意思。
“走廊上有监控,你可以去监控室调监控录像。我的耳朵没有灵敏到可以随时随地听到无关紧要的声音。”对方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入温嘉树的耳中却令她有一种抓心挠肝的感觉,就像隔靴搔痒,难受得要命!
这人态度称不上恶劣,却是字字都在怼她。
温嘉树自问没有做错什么,礼貌、礼仪也都做到了点子上。她不敢看他,所以只是平视他的睡袍,问道:“行李箱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应该不轻,如果有听到的话,可以麻烦你提供给我一点儿线索吗?”
“你在我这里耗费的一分五十秒,已经足够你调监控录像和报警。”男人的语气颇为不善,带着一点儿不耐烦的意味。
温嘉树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在异国他乡‘套路’中国人,很有趣?”对方蓦地开口,温嘉树茫然抬头。
“套路?”温嘉树反问,此时心底的愤懑和疑惑让她忘记了自己心理和眼睛的不适。
“我说了,我不需要服务。”纪南承看着眼前的女人,瘦削的身材,脸蛋的上半部分被一张奇怪的面具遮住,看上去不伦不类的,没有被面具遮住的下半张脸小巧精致,是典型的南方女性的长相。
他刚下飞机不到两个小时,洗完澡准备休息倒时差,却忽然被敲门声扰了睡意。莫名其妙的烦躁感从心底蹿出来,让他的口气也变得冰冷了些许。
“服务?!”温嘉树冷哼一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温嘉树心底恼火,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礼服、高跟鞋……
显然,他因为她的装束误会她了。
“我不是,我真的只是来问一下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行李箱被拖走的声音。”温嘉树有一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但是,不解释的话,她心里又不甘,解释了,仿佛又只是徒劳。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场太强,跟他说话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感觉自己被压制得喘不过气,好像她真的是做错了事的那一方。
下一秒,男人进了房间,温嘉树站在原地没有离开。过了一会儿,他再出来时,手中拿了几张人民币,递到她的面前。
“够了吗?”他的声音冰冰凉凉的。
温嘉树这下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拿了钱,别再来敲门。”平铺直叙的口气,却莫名给人警告的意味。
温嘉树情绪翻腾,顿时有一种被羞辱了的感觉,但她本来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更别说起争执了。
她眼睛泛红,盯着男人的模样像是急红了眼的兔子。嘴唇微微动了动,委屈和愤怒一齐涌上来,她道:“流氓!”
从牙缝里硬生生地挤出了这两个字后,温嘉树立刻转过身走向了电梯。
此时此刻,她在心里将这个人从头骂到了脚,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
温嘉树最终还是让工作人员调了监控录像,她坐在里兹酒店的大堂里等待调查结果。
大堂经理特意给她准备了甜点和咖啡,但她根本没碰。
温嘉树已经很久没吃过甜食了,从十岁到凡尔赛的闻香师学校念书起,她就再也没有喝过咖啡和其他的饮料。从一开始的强制杜绝,到现在的自制,她一直都做得很好,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同侍者要了一杯温热的清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压了压火气之后,刚要打开手机同秦久吐槽一下刚刚遇到的可恶男人时,身边正好走过一个女人。
温嘉树闻到了女人擦身而过时滞留在空气中的香水味道。
是圣罗兰的BlackOpium(黑鸦片)香水,非常浓艳的一款香,一般女人驾驭不了这个味道,麝香味浓郁艳丽,甫一闻有些呛鼻,但用在合适的人身上,却有说不出的勾人的味道。
温嘉树不禁抬头多看了一眼,她想看看走过的女人适不适合这款香水。
这是她的职业习惯,闻香识人。
女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向她走来。
“我好不容易跟医院请了假来巴黎玩一趟,爸还让你跟着我?我还有没有自由了?”女人的声音很好听,长得也如同她用的香水,美艳动人。
竟然又是中国人?
“申先生是担心小姐您的安全,毕竟巴黎治安不好。”
女人冷哼了一声:“他是担心我来见纪南承吧?你回去告诉我爸,我就是来找纪南承的。这几天我的手机会关机,就这样。”
说完,女人穿着高跟鞋快步离开。
温嘉树收回视线,这个女人跟这款香一样美艳、一样张扬。
最终,温嘉树没有找到行李箱,根据监控录像显示,它是被人偷走的,作案人的脸却看不清。
因为行李箱无故丢失,温嘉树不得不改签了机票提前回格拉斯。
午夜一点不到,温嘉树躺在里兹酒店的床上翻来覆去。
对面房间持续不断地传出女人轻笑的声音,已经快两个小时了。
闻香师不仅仅是嗅觉灵敏,她的感官都要比旁人敏感,比如听觉。
这导致她的睡眠极浅,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将她惊醒。
女人的笑声不轻不重,像是用一根芦苇在她的耳朵上轻轻地挠着,惹得她浑身不适。
里兹酒店的隔音效果已经很好了,所以,她无从投诉。
温嘉树发了一条短信给秦久,她知道秦久这个点肯定还没睡。秦久是工作狂,为了进入贝弗利公司,在国内的时候她就比谁都努力,现在也一样。
“对面的女人不知道在笑什么,大半夜的。”温嘉树发出这条信息的时候,眉头微皱。
秦久迅速回复:“对面?不就是你说的……那个男人住的房间吗?”
对哟……温嘉树将真丝眼罩摘下来,坐在了床上。
房间里暖气虽足,但猛地离开被窝,她仍旧感觉到了一阵寒意,温嘉树瑟缩了一下又钻进了被子里。
“三更半夜不睡觉,跟女人在房里打情骂俏,果然是流氓。”温嘉树只有在面对亲近的人时才会健谈,比如秦久。
一想到几个小时前那个男人对她的态度,心里就恼火。
秦久一边对着电脑写文案,一边腾出手推了推眼镜,回复道:“指不定人家喜欢法国女生,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或者,那是他女朋友。”
温嘉树皱眉:“这种人会有正经的女朋友?如果他自己心思正的话,我去敲门,他也不会往那方面想啊。”
“有道理。那不如你再去敲一次门,提醒那个女人不要再笑了。”
“我才不去。”温嘉树挠了挠头,打下几个字,“算了,不睡了。”
“哦,对了,有件事情你听了可能会更睡不着,关于你爸的。”
温嘉树看到“爸”这个字的时候,心顿时沉入了深海。
“什么?”
“我听说你爸的中药材公司要上市了。”
“关我什么事?”温嘉树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后眼眶隐隐泛着红……
十八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回回做梦都能梦到那个场景。父亲背信离开,外公因愤怒去世,母亲也因此疯疯癫癫这么多年,对于她来说,这是一场持续了太久的噩梦……
温嘉树关闭跟秦久的聊天页面,打开网页搜索了“申氏制药”四个字,页面上跳出无数条消息,都是关于申氏制药即将上市的报道。
她点开其中一条,网页上瞬间跳出了一张中年男性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申沉,温嘉树的亲生父亲。
她看了良久,关掉了网页。
翌日,不过凌晨五点钟,温嘉树就匆匆起了床,因为没了换洗衣物,她穿戴着侍者帮她随意买的一套休闲服、一双球鞋和一顶鸭舌帽,急急忙忙地赶去了机场。
衣服买得很不合身,她是典型的亚洲人身材,一米六六的个子,穿着适合法国女人的衣服,显得有些宽松肥大,帽子也略显大,刚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温嘉树背着包走进了头等舱,准备在飞行的这一小段时间里睡一觉。按照登机牌找到座位,她放下包正准备坐下时,一道算不上有多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温嘉树怔了半晌,忘记收回目光。
对方大概是被她看得太久,抬头迎上她的视线。但她立刻低下头,伸手压了压鸭舌帽,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再看他。
这个人是昨晚那个“流氓”。
怎么这么倒霉?应该说冤家路窄,还是应该说巴黎太小?他怎么也在去格拉斯的飞机上?!
在温嘉树无语又紧张的时候,身边的位置有人落座,空姐立刻热情地走过来,递上了一杯香槟,隐隐约约中,她只听到另一个空姐用英语称呼他“Ji”。
怎么,这个“流氓”很有名吗?
她不追星,也不怎么刷微博,很少看八卦新闻,也根本不认识几个明星。
他长得的确不俗,难不成真是明星?
也是,有些明星私底下脾气是比较不好。
她在脑中胡思乱想着,余光瞥见空姐递给了“流氓”一本时尚杂志。
温嘉树觉得这本杂志有些眼熟,上个月她有一篇香评好像就刊登在上面。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她没多想,空姐已经绕到她的身侧,用英语问她:“小姐,请问您想喝点儿什么?”
“热水,谢谢。”温嘉树随口道,正准备接过空姐手中的热水时,忽然收到身侧男人投来的一道目光——直接地、准确地落在她脸上的打量目光。
温嘉树有一瞬的慌神,难道他还记得她的声音?
不至于吧……
“慢用。”空姐笑道,端着餐盘走向了其他头等舱的乘客。
温嘉树伸手将鸭舌帽的帽檐压得越发低了一些,试图用帽檐遮挡住他的视线。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昨晚她是戴着面具的,他认出她的可能性不大。
这么想着,温嘉树直了直脊背,拿起水杯打算喝水。
“行李箱找到了?”她刚喝下一口温水,猛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阴森的声音,吓得呛到了。
“喀喀……”温嘉树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鸭舌帽差点儿掉了。她连忙伸手护住鸭舌帽,惊魂未定之余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纸巾擦了擦嘴。
他真的认出她来了!
温嘉树感觉脊背生出一阵凉意,但是,转念一想,昨晚她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要慌乱?
她舔了舔嘴唇,没有抬头:“丢了。”
昨晚看监控录像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偷的动静很大,她就不信他一点儿声音都没听见……这个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像是洞悉了她内心的想法,对方淡淡地开口了:“里兹的隔音效果不差。”
言外之意是,他昨晚没有听到走廊上的动静。
温嘉树心里一凛,这种被人窥探到心思的感觉并不好。她干脆不理会他,不再说话。
飞机起飞后,温嘉树却是半点儿睡意都没有了,她总觉得附近坐着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让她不舒服。
温嘉树戴着真丝眼罩试图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
“纪总,这篇香评是布鲁斯先生的学生写的,她是布鲁斯先生最得意的门生。”
“女人?”
“是,香评最后有署名。”
“DorisWen(多丽丝·温)。”
温嘉树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沉稳的男声念出来时,原本酝酿起来的那点儿睡意瞬间消失。男人的声音温润沉稳,足够好听,她的名字仿佛在他的唇齿间逗留片刻才出口。
“中国人?”
“是,中国女人。”
“写成这样,也能刊登?”好听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讽刺,“这本杂志的编辑品位有问题。”
温嘉树伸手抬了抬真丝眼罩,心里顿时蓄满怒意。她不管旁人如何评价她本人,也不管旁人喜不喜欢她,但是,如果有人随随便便评价她的香评,那就等同于是在质疑她的工作能力,这是她十几年的时间里最在乎的东西。
“纪总,布鲁斯先生是法国贝弗利公司唯一的一位闻香师,多丽丝跟了他十几年,外界都传言这个学生会继承他的衣钵。”他身边的男人说道。
温嘉树在脑中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写的香评内容,那篇香评是这本杂志特邀她写的,希望她推荐一款“男友香”,她记得自己推荐的是法国娇兰的满堂红男士香水。
秦久经常说她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对异性更是,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恋爱,其实不是因为她主张单身主义或者其他,而是因为她一直都找不到一个适合用她心目中这款顶级“男友香”的男性。
温嘉树在里兹酒店的房间门口看到这个男人时,的确有那么一瞬的失神。在那几秒钟对视的时间里,她觉得他的气质与这款香水很相似,只可惜他是个“流氓”,配不上这种殿堂级的男士香水。
温嘉树的余光看到他还在阅读她的香评,机舱内暖气很足,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衬衫,脸色平和、不温不火,气场依旧很足。如果她识人没错的话,他应该是个商人,因为他浑身上下透露着久经商场淬炼的成熟气质。他伸手解开了衬衫上的第一颗纽扣,手指骨节分明。
“打着介绍“男友香”的名号,实际上通篇都在犯花痴。”纪南承实在是看不下去这类小女生一般犯花痴的香评,认为没有大家之气。他放下杂志,准备闭目养神。
他将杂志递给身边的助理,助理还没接过,就被一只葱白般的手夺了过去。
温嘉树听着他近乎侮辱的言语,耐心瞬间被磨光,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怒意。
她的眼神不着痕迹地从纪南承的脸上掠过,即使怒意很盛,她也仍旧不敢跟他对视,视线掠过之后,落在了他穿着衬衫的肩膀上。
“你也是‘鼻子’?”温嘉树的口气里带着不善,或许是太气愤,此时她的鼻尖有些通红,几缕发丝从鸭舌帽中不安分地掉出来垂在脸颊两侧,乍一看让人觉得她受了十二分的委屈。
“我有鼻子。”对方的声音低沉,漫不经心地开口。
又一次神回复……
温嘉树冷嗤了一声,她还以为他和她是同行。
“‘鼻子’是对专业闻香师的称呼,我听你刚才评价多丽丝的口气,还以为你也是闻香师。”
原来是个半吊子,温嘉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即使不专业也能看出她的瑕疵。”
男人双唇薄薄的,说话时口吻十分不屑,入耳的都是不中听的话。
“瑕疵在哪儿?”温嘉树觉得既愤懑又不舒服,不甘心被一个不专业的人说不好。
“小女孩犯花痴的香评,全部都是自己的臆想,字里行间无一不在说‘我想嫁给喷了满堂红的男人’。”
“噗……”男人的话一说完,身旁的助理邢时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他向来知道自家老板毒舌,但这一次还是没有忍住,笑了出来。
温嘉树迅速翻了几页杂志,一目十行地读了一遍自己的香评,委屈的感觉从心底滋生出来,蔓延到了全身的每寸肌肤。
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合上杂志,咬了咬牙,怒怼道:“是吗?但就算你喷了满堂红,多丽丝也不会想嫁给你。”
温嘉树自觉给了他当头一棒,解气之余起身离开座位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内,温嘉树一边洗手,一边想,虽然心底气愤,但她仍旧不得不承认,他适合满堂红这款香水。她识人无数,各种气质的男性多多少少都见过,像这样拥有成熟气质且跟满堂红的味道相匹配的,只有他……
她兀自摇头,可惜了。
温嘉树推开洗手间的门,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脑中依旧在想那篇香评的事情,迷迷糊糊地穿过几个座位,飞机在此时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她的大脑有那么一秒钟的短路,本能地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人,十指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因为紧张和惊慌,她的力道很大,几乎是掐住了身边的人。
机舱很快传来了空姐温柔的声音:“各位旅客,飞机遭遇气流,洗手间暂时关闭,请各位坐在位置上,系好安全带。”
温柔的女声刚落下,飞机便又一次剧烈晃动起来,比刚才的晃动幅度更大,温嘉树哪怕抓着身边的人也没办法稳住重心,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向了身旁人的腿上。
清冽的须后水的味道钻入温嘉树的鼻腔,气味将她轻轻地包裹起来。她跌倒后,飞机还在持续晃动,慌乱中她越发攥紧了这个人的手臂。
“抱歉……”温嘉树急忙道歉,脸掩在鸭舌帽下不敢露出来。她想要站起来,但是,飞机的晃动还在继续,她站起来也会跌倒。
“故技重施?”上方传来沉稳的男声,温嘉树的目光刚好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低沉又清朗的嗓音落入耳中,温嘉树瞬间缓过神来,原本遮掩在鸭舌帽下的眼睛蓦地抬起,对上了一双带着不悦和警惕味道的眸子。
如果知道身边的人是他,她宁可摔在地上也不想扶他。
飞机的晃动还在持续,温嘉树没办法站起来,况且若是此时站起来又跌倒,恐怕又该惹出误会了。
“没见过你这么自信的。”温嘉树的口气越发不善,“你是人民币?人人都要喜欢你?”
她往日一直胆小又怯懦,连直视人的勇气都没有,现在跟这个男人对视久了,怯懦感竟然开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想要强怼他的愤怒。
对方似乎也不愿意跟她多说,一直等到飞机晃动结束之后她起身也没有说话。
从巴黎飞往格拉斯的飞机行程短暂,温嘉树只熬了不到两个小时就下了飞机,她一分钟都不想跟这个人待在一块儿,她没有见过这么自大、毒舌、咄咄逼人的人。
温嘉树的车子停在了机场的停车场内,但没想到她去停车场时又遇到了纪南承。
与其说是遇到,不如说他们全程都是同路的。
邢时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拿着手机正在通话,话至一半递给了纪南承:“纪总,董事长的电话。”
纪南承接过,阔步走向停车场深处。
温嘉树不想跟他们离太近,故意放慢了速度,哪知对方因为在通话,也放慢了脚步……
温嘉树无奈又无语,只能在纪南承身侧走着,颇有两人是同道之人的样子,而此时对方通话的声音也尽数落入了她的耳中。
她无意偷听,但偌大的停车场,偏偏他们同路……
“我跟她只是朋友,你如果想跟申氏联姻,可以等你小儿子再长十二年,就可以领证了。”纪南承的口气近乎冷漠,像是格拉斯冬日里的暖阳都融化不了的冰川。
申氏……温嘉树脑中的警钟被猛地敲响,她对这两个字过于敏感,平日里在法国很难听到。在听到申氏二字时,她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她父亲申沉的申氏,但还是警惕地瞥了一眼身旁人。
助理邢时立刻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温嘉树像做贼一样,连忙躲开眼神,慌乱地低头看自己走路的脚步。
做贼心虚大概说的就是她了。
“格拉斯的项目不会有问题,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男人的口气仍旧骄傲自大。
温嘉树凭着这两句话简单猜测,他应该……是在跟自己的亲人说话,而刚才他的助理好像在说什么“董事长”。
跟家人说话尚且如此冷漠、无礼,难怪对她一个陌生人会这么警惕和毒舌。
这种人,大概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自大无礼。
温嘉树已经在心底暗自给他贴了一个标签。
走到自己的车子旁后,她迅速地放好行李,钻进驾驶座,踩下油门快速地消失在车子密集的停车场内。
邢时看了一眼离开的深蓝色A7,随后看向自家老板:“纪总,刚才那女人应该也是格拉斯的闻香师,没想到除了多丽丝之外,格拉斯还有其他的亚裔女闻香师。”
纪南承已经挂断了纪远恭打来的电话,他的心情因为这通电话变得极度烦躁。他没有应邢时的话,飞机上的女人,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
“巴黎那边,安置好申姜了吗?”纪南承走到一辆黑色的添越前,邢时帮他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他单手扣住西装外套的单粒扣子,坐了进去。
“安置好了。我派了人陪申小姐在巴黎逛街,暂时安抚了她,不让她跟来格拉斯。”
“嗯。”
格拉斯布鲁斯香水工厂。
温嘉树开车回来就看见布鲁斯已经在工厂门口等她了。
与其说布鲁斯香水工厂是一个工厂,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香水博物馆。
在格拉斯,到处都是有名的香水博物馆,而布鲁斯香水工厂是最大的一家。当年温嘉树从凡尔赛的闻香师学校毕业之后,就跟着自己的恩师布鲁斯来到了格拉斯,因为独特的嗅觉和天赋异禀的闻香能力,她成了布鲁斯最得意的门生,也是一生无儿无女的布鲁斯唯一的“亲人”。
“叔叔。”温嘉树一直都是用中文跟布鲁斯交谈的,十几年前是布鲁斯从中国将她带来法国,所以他的中文水平很好。
“我听贝弗利公司的人说,你这次的即兴香评完成得很出色。”布鲁斯从温嘉树手中接过行李,俯身过去用自己的脸颊碰了碰温嘉树的脸颊,这是西方的礼仪。
“我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温嘉树挑眉笑了笑,“我听秦久说,贝弗利公司已经在考虑签我了!”
“你应得的。”布鲁斯拍了拍温嘉树的肩膀,带她走进了工厂,“你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温嘉树听到“妈妈”二字的时候心立刻沉了沉,这些年她逢年过节都会回国去探望母亲,但是母亲并不认识她……
从父亲离开她们母女二人那年开始,母亲的精神就开始不正常,每日疯疯癫癫,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认识,这些年她的健康状况更是每况愈下,各种精神病的并发症也开始凸显。
“嗯。”温嘉树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就算打电话说了,她母亲也听不懂……
“对了。”布鲁斯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上次我跟你说过有一家中国的香料工业公司要过来考察,还记得吗?”
“记得。”温嘉树颔首,“要我接待是不是?”
“没错。对方是中国上城最有名的香料工业公司,总裁亲自前来,是个年轻人,我想你们应该谈得来。”
“又不是相亲,要谈得来做什么,只要协商谈判不就行了吗?”温嘉树轻笑,“不过我一见生人就胆子小,到时候谈不下来,您别怪我哟。”
布鲁斯没有妻儿,平日里最疼的就是自己这个“侄女”,他笑着摘掉了温嘉树头上的鸭舌帽,帮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我听说纪氏这位总裁长得像电影明星。”
“哦。”温嘉树这些年早已习惯了布鲁斯的疯狂催婚,一有合适的青年,布鲁斯一定会介绍给她。
“明晚在花田里有个晚宴,记得穿漂亮一些,面具就不要戴了。”布鲁斯最担心的还是温嘉树跟人沟通的问题,她只有在面对亲近的人时才敢直视对方。
原因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她不想说,也不敢说。
温嘉树没有正面回复,但是她知道自己肯定会戴面具出席。凡是公众场合,她一定会戴面具,人潮拥挤时,是她最害怕被注视的时候……
翌日傍晚。
布鲁斯香水工厂后的大片花田被改造成了一个偌大的花园酒店,平日里供游客参观和住宿,但今天只为一个人而开放,这个人便是纪氏香料工业公司的总裁。
温嘉树没有穿布鲁斯送来的礼服,而是穿了纯棉的女士衬衫、牛仔裤加平底鞋,外面套了一件驼色的长款呢大衣,显得清爽又干净。临去花田前,她还顺手捞上了面具。
傍晚的格拉斯有些凉意,冬日的花田也已经没了春夏的茂盛浓郁。天边夕阳西沉,余晖洒在花田里,将整片花田照成了暖融融的色调,昏黄的日光把气氛烘托得浪漫而优雅,温嘉树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她穿过冬日里稀疏的花丛,走到了花园酒店门口。格拉斯人口不多,人潮涌动的情况也只有每年五月旅游旺季的时候才会出现,但此时此刻花园酒店门口却挤了很多人,大多是一些名流绅士。上流社会钟爱香水,而格拉斯又是世界香水之都,布鲁斯宴请的必然都是显贵的人。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位中国香料工业公司的总裁,看来这个人分量很重。
温嘉树平日跟谁的交情都很淡,不喜欢攀附别人,更不喜欢主动跟人搭讪,所以她对这位总裁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她只需要做好叔叔交代的事情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她在人群中找布鲁斯,找了一圈也没找到,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问问,手臂却被猛地一撞,“砰”的一声,手机硬生生地摔在了地上,发出笨重的响声。
温嘉树正要蹲下去捡手机,俯身时却看到一双皮鞋不轻不重地踩在了她的手机上……
温嘉树蒙了半晌,看到来人将皮鞋从手机上挪开,她才从地上将手机捡了起来,起身时来人刚好走近了一些,温嘉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她对气味的捕捉向来敏锐,男人身上的须后水味道并不浓郁,甚至是清冽的,但是她立刻就能够闻到,并且在脑中迅速地回想到了这个味道的归属者。
是在里兹酒店遇到的那个“流氓”!
温嘉树一抬头,就对视上了一双如墨般的深邃眸子,果然是他!怎么又是他?!
温嘉树已经不是很怕跟他面对面,况且此时戴着面具,面具也增强了她的心理安全感。
她知道,他肯定也会认出她。就凭着前天晚上在酒店对视的那几分钟,他就在飞机上认出了她,此时此刻她戴着跟在里兹酒店时同样的面具,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冤家路窄,温嘉树的脑中蹦出了这四个字。
邢时正在通话,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他恍惚以为这是化妆舞会。但他还是很快跟这个奇怪的女人道歉,用的是标准的法语:“对不起小姐,你的手机没事吧?”
温嘉树将目光从“流氓”身上挪开,看向自己的手机。她反复按着键盘,却没有半点反应,手机像是冬眠了一样。
“大概……坏了。”温嘉树用标准的中文扔了一句话。
“中国人?”邢时吃惊的同时,觉得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温嘉树没有理会邢时,而是看着纪南承:“你的助理把我的手机撞坏了,而你,在我的手机上踩了一脚。”
“邢时,钱。”纪南承只是冷冷淡淡地看了温嘉树一眼,转身走向花田中心的宴场。
温嘉树还来不及消化他的话,邢时已经快速地拿出几张欧元递到了温嘉树的手里:“应该够了。抱歉了,身上没有带人民币。”
温嘉树看着手中攥着的一沓钱,才反应过来“流氓”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冷嗤了一声,素唇勾了勾,快步跟上已阔步走远的男人。
他人高腿长,她根本跟不上他,只能小跑着跑到了他面前。
温嘉树跑了一段路,有些气喘,耳根也染了红晕,同身后斜斜的暖红夕阳融在了一起。她的头发简单地盘起,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颈,发丝因为跑步掉下来了几缕,配着小巧的鹅蛋脸,又秀雅又好看。
温嘉树将钱塞了回去:“又给我钱,故技重施?”
她故意用了“故技重施”四个字来反讽他。
纪南承的耐心并不佳,大抵也是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同一个套路用第一次是聪明,第二次是天真,第三次,是蠢。”
最后一个蠢字,得到了加重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