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三已经坐起,飞快的披上衣服。含光不知他是没睡着,还是一贯警醒,拉起他说了声:“快走。”
打开房门,承影已经提着弓箭和长枪站在门口,急声道:“去后院,上马车。”
此刻,客栈里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住店的人都被惊了起来,乱成一团,慌乱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叫着:“虎头山的山贼来了,快逃命啊!”
含光听到喊叫,下意识的心里一怔,这怎么可能?虎头山的人,从不下山来镇子里打劫。
她直觉这一切是冲着霍三而来,慌乱之中,她顾不得细想,和承影奔到后院,将霍三推进马车。
“你护着他。”承影交代一声,便提枪朝院门口而去。
箭矢不停从四面八方射进来,箭头抹过油脂,所到之处,一片狼烟烈焰,客栈很快成了一片火海。
几十个蒙面人提刀把着客栈前院门口,守株待兔一般,砍杀了几个想冲出去的人。
承影站在过道里,拿起弓箭,簌簌射了几箭,箭无虚发,墙头上三个弓箭手栽倒在地。
此刻后院柴房已经起火,火势熊熊,马惊扬蹄,长嘶不已。马厩里干草遇火就着,不能再待,含光赶着马车便前院而去。
出了过道,她将手中的云卷递给霍三。
霍三看了她一眼,接过宝刀,跃出马车。烈焰红光之中,他的眸子亮的惊人,英猛刚烈,杀气横生。
承影一杆长枪,舞得滴水不漏,脚下箭矢无数,一枚火箭掠过他的腿边,袍角着了火星。含光上前一步,用刀背将火苗拍灭。
承影回头,见霍三也在厮杀,急道:“快躲入马车。”
霍三毫不理会,反而挥刀而上。承影大急,和含光一左一右护着他。
蒙面人蜂拥而上,含光挥刀如电迎了上去。血溅到手上,脸上,温热,血腥。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杀人,眼前的一幕,令她想起了那一夜的惊风城。母亲绝望而悲怆的容颜,霄练恐惧而苍白的小脸。她从心里生出一股血勇之气,刀光剑影中如同傲雪而开的一支怒梅。
蒙面人功夫不弱,一副以死相拼的架势。承影与她也是一副豁出去的打法。
火光之中,含光手里的云舒如一道银光长练,有雷霆万钧之势。虞虎臣蜗居虎头山数年,闲来无事便折磨着如何将战场上杀敌的招式和武功刀法融合。所以,她的刀法很野,不讲究迂回美观,凶狠直接,取敌性命。
霍三和洛青城的路数很像,端庄凛然,大气刚猛。云卷在他手中行云流水般干净利落,凌厉霸道。
三人迎战数人,并未落败,但黑衣人占据有利地形把着大门口,想要杀出去却绝非易事。
正在这时,突然从院门外杀进来十几个人。为首一人,铁面浓须,正是虞虎臣。
含光惊喜交加,来不及想父亲怎么会突然在此,但心下大安,越战越勇。蒙面人腹背受敌,很快落败。
霍三眼见虞虎臣带人赶来,便停手站在一旁不再参战,高声道:“留两个活口。”
虞虎臣和承影将几个蒙面人逼在院角,正欲生擒。那几个人背靠土墙,互视了一眼,突然口角流血,气绝而亡。
含光惊诧,敏感地感觉到这些人身份可疑,绝不是山匪流寇或江湖中人,莫不是和官府有关?
霍三走过去看了看,如他所料没有一个活口,便对虞虎臣微一颔首,道:“走吧。”
虞虎臣立刻对手下一挥手,转身便走。
含光急道:“爹,你去那儿?”
虞虎臣一跃上马,匆匆回头交代了一句:“你和承影速去东阳关。”说罢,便带着虎头山的人打马离去。夜色如墨,数骑人马很快不知去向。
含光怔然,父亲为何离去?既然霍三遭遇凶险,他为何不和自己一路同行护送霍三?
霍三上了马车,对含光道:“还不走,等着官府来人呢?”
三人催马离开镇子,此刻天色昏昏,曙光未明。
含光还是想不通,便问承影道:“大哥,爹怎么突然来了又突然走掉?”
承影赶着马车似没听见,停了半晌才道:“你别问了,日后自会知道。”
含光撅着嘴道:“就你嘴紧,事放在心里能生儿子不成?”
霍三似笑非笑,“能。”
含光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奔着你来的,还打着我们虎头山的旗号,真是可气。”
他避而不答,提起手里的云卷刀,“这柄刀不错,送我如何?”
她一把夺过来,爽快的回了一句:“不送。”
他忍不住笑:“小气。”
她斜睨他一眼,“非亲非故非友,为何送你?”
他正色道:“你欠了我的。”
她忍不住好笑:“我欠你什么了?”
他一本正经道:“言语不敬,行为不端。”
她笑眯眯摇头装糊涂:“听不懂。”
“叫我姑娘,摸我的手,还,踩了我一脚。”
他说一句便顿一顿,这句话便显得蕴含丰富,意味深长。
她顿时脸上飞起红云:“你,你不是晕过去了么?”
他慢悠悠道:“这笔账,你给我记着。”
她以手扶额,掩饰羞窘……看来此人喜欢记仇,不过,这事是个男人,只怕都会记仇。
马车行了一会儿,天光渐明。道旁路过一片竹林,含光跳下马车去砍了颗小竹子,截了一截拿到马车上。
承影问道:“你做什么?”
含光笑笑不答,拿出匕首将那竹子一刨两半,刷刷的削了一会儿,眉眼含笑地递给霍三:“喏,这可是没人用过的,送你,算是赔礼。”
他接过竹筷,看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状甚不屑:“礼太轻。”
含光好气又好笑:“霍公子,我刚才可是拼死护着你呢,算得上是你的救命恩人。”
霍三眯眼,突然嘴角一弯笑道:“怎么,你还想着让我以身相报不成?”
含光莞尔:“不敢,霍公子三妻四妾的,含光性子烈,一个不顺心,只怕刀下无情。”
霍三敛起笑:“你怎知我三妻四妾?”
含光笑眯眯的望着他:“我还知道,你将来不止三妻四妾,太子殿下。”
“你怎么知道?”霍三眸中惊起一抹怔然,如寒潭深水掠过云影。
含光噙着一抹笑意,娓娓道:“那日殿下躺在地上,含光未能仔细观看身影,又兼殿下的确容色过人,含光一时,”她莞尔一笑:“一时被殿下美色所迷,便不疑有他。”
这世上敢“调戏”他,觊觎他“美色”的女子,唯她而已。他暗暗咬牙,听她娓娓道来:“后知你身边带有太监,含光便知你不是寻常百姓。加之父亲半生狂傲不羁,却在你面前低眉俯首,更可见你身份之贵重。”
她说到这儿,又俏皮一笑:“而且,日前听闻太子殿下要出使梁国,从东阳关经过。再说,霍乃国姓,太子行三。下回殿下若是出门在外,最好换个名儿,你觉得龙三这名字如何?”
他脸色本是阴晴不定,听到“龙三”二字,便忍不住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坦然道:“不错,我就是太子霍宸,本以为虎头山远离京都,山贼草莽不知朝野之事,没想到却卧虎藏龙,落草的竟是当年的骠骑将军。”
含光奇道:“我爹当年被人陷害通敌,落草也是无奈之举。殿下怎么会到了虎头山?”
“我出使梁国,接到密信皇上病危,便带人从梁国都城回京,不想在边城遭人伏击,侍从死伤惨重。因随从岳聪和我有几分相像,便让他穿着我的衣服走官道去东阳关,惑人耳目。我绕道虎头山,”说到这儿,霍宸顿了顿道:“却不想遇见了你!”他突然收敛了笑容,眸光深深地望着她。
“昨夜我们遇险,想必是岳聪已经被擒,对方知道太子是假,便来寻你这真太子了。”
霍宸点头:“岳聪被擒我早已料到,不过是拖延一点时间而已。我入了商境便已被人识破,杀出重围,身边只剩下洛青城和邵六,且都负了伤。万般无奈,洛青城和邵六让我扮作女人掩人耳目。但我明敌暗,处处被动,是以,昨夜我和你父亲布了个局,想引蛇出洞。”
含光一挑眉梢,“布局?”
“对方知道太子是假,又知我身上有伤,定会在东阳关必经之路布下眼线。医馆,客栈,自然是重中之重。所以洛青城和邵六先去东阳关,我刻意在镇上留宿一晚。带帷帽招摇,请大夫去客栈,再让承影四处买银筷,果然很快引了他们来。”
含光恍然道:“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爹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霍宸摇头:“你错了,一网打不尽。”
“看来殿下回京之路异常凶险,东阳关守将可靠么?”
“东阳关守将洛青穹是洛青城的二弟。”
她听到这句话,便舒心的笑了一笑。此刻天光大亮,一帘晨光,悉数撒在她身上。他微微一怔,只觉得从没见过如此笑颜,晨曦万缕,光华尽数凝于她笑颜之间,清丽无俦,夺人心魄。那一声轻笑,转瞬即逝,竟如绕梁一般。
她犹自不觉,低眉含笑,心想到了东阳关,就万事大吉了。
他移了视线,脱下外衣,将马车里备着的一套男人衣衫换上,虽是青布长衫,却顿显气宇轩昂,风华清逸。
含光笑了:“你怎么不作女人装扮了?”
“过了前头小镇,便是东阳关,若无意外,洛青城一会儿便来接应。”
她见他成竹在胸,便也放下心来。细一思量,不由暗自佩服霍宸心思缜密,善用计谋。先是掩人耳目声东击西,再是兵分两路,引蛇出洞。
闲着无事,含光将马车里剩下的竹子削了削,做成竹箭,插在承影的箭匣之中。
霍宸见状,便问:“听说承影能臂开九石?”
含光一脸骄傲,“是啊,云中飞雁,能穿睛而过。”
说话间,马车到了小坎镇,已是时近中午。
承影赶着马车匆匆从镇上经过,快要出镇之时,路边有个小摊卖馄饨。
也不知是太饿,还是馄饨太香,含光坐在车里,竟也闻见了一股香气,便侧目笑问:“殿下,你饿么?”
霍宸点了点头,“吃点东西再走。”
承影听见,便靠边停了马车,走到摊边,要了三碗馄饨。
老汉将馄饨下好,端到小方桌上。
霍宸下了马车,施施然坐下,将汤匙从碗里拿出放在桌上,然后,拿出含光所做的竹筷。
竹筷很细,馄饨叶片极薄,滑不留手……直到承影又吃了一碗,他才将将吃完,将竹筷用茶水洗了洗拿在手里,起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忽听身后含光惊呼:“公子,你看。”
霍宸回头,只见含光一脸惊色指着他碗里,竟卧着一只大黑虫。他眉梢一颤,脸都僵了。
含光忍住笑,正色道:“刚从树上掉下来。”
霍宸咬了咬牙,又气又笑地拿着竹筷上了马车。
承影对含光使了个眼色,这可是太子殿下,你也敢戏弄。含光笑道:“谁让他出门在外也这般讲究。若是有朝一日带兵打仗,看他如何是好。”
上了马车,霍宸斜靠在小几上,神色慵懒,星目微眯,带着一副风华无双的闲散从容,自言自语道:“竹筷下端可掏空一个小洞,放上毒药封口。竹筷置于热汤热菜,封处融化,毒便撒在汤菜之中,轻则毒死一人,重则满座皆亡。”
含光听得目瞪口呆。
霍宸望着她,淡然一笑:“是真事,宫里有过。”
含光只觉得嗓子发干,险些就说:“我可没有。”
霍宸将竹筷放下,看着含光,正色道:“若我死了,不知这天下要死多少人,所以,我要好好活着,万事都要小心,并非矫情做作。”
他骤然冷肃的面容,笃定认真的语气,让人生出敬畏之意。
含光道:“我和承影会拼死保护殿下。”
霍宸沉默了片刻,静静地望着她道:“我会记得今日你和承影为我所做。”
含光避开了他灼灼目光,轻声道:“一切都是我等身为臣民的本分,不敢求回报。”
霍宸默然,望着她若有所思。
含光三人上路,走了半个时辰到了斜云坡。
高坡之上曾有一座小城,七年前被梁军血洗,满城人没有一个活口,从此死寂一片,白日里也阴森瘆人。
承影猛地一拉缰绳,停住了马车,伸手握住了身边的长枪。
高坡之上,站在三十几骑人马,为首一人,银甲白马,英武不凡。
承影正欲让含光警戒,突见洛青城打马从坡上冲了下来,承影暗舒一口气,回头便道:“公子,洛将军来接应了。”
含光大喜,拿起刀便跳下了马车,只见洛青城策马扬鞭,腋下生风般奔了过来。
白马银甲将率人紧随其后,此人想必就是东阳关守将洛青穹。
洛青城翻身下马,激动的唤了一声:“殿下可安好?”
霍宸一掀帘子下了马车。
洛青穹率人已到跟前。
洛青城面含喜色,回头对洛青穹道:“快参见太子殿下。”
洛青穹含笑下马,突然脸色一变,长剑出手直指霍宸,“冒充太子,罪当灭族。”
含光、承影俱是一惊,洛青城如被雷劈,惊愕失色。
电石火光之间,数十只刀剑已攻到眼前。洛青穹带来的三十几人都是亲卫精兵,身手不凡,将霍宸等人围困其中,密如铁桶一般。
“青穹!”洛青城声嘶力竭大喊一声,提剑便上,暴怒之下双目赤红。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他已是肝胆俱裂,顾不上身上有伤,豁出去是一副拼了命的打法,对着洛青穹发狠,恨不得生嗜其肉。
“接着!”含光抬手将云卷抛给霍宸,云舒一展,势如狂涛卷雪,朝对方挥去。
承影长枪舞如龙蛇,枪头一点红缨,如长虹之影,幻变无穷。他膂力过人,连着数枪挑飞几个士兵,劈出一个缺口。含光立刻跃到他身侧,连着数刀逼退了想要重新围住缺口的士兵。
承影一枪横扫,将豁口扩开,大喝一声:“含光,带殿下先走。”
洛青穹已经易主,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谁可以相信。霍宸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挥起云卷宝刀,一刀斩断马车缰绳,翻身上马。
含光站在承影身侧,手中云舒刀大开大阖如江潮海涌,一团白光之下血溅如雨。
霍宸催马从缺口冲出,含光反手一击,拍在马背上,“我不走。”
承影急怒,一把架起含光,奋力一抛,霍宸侧身一揽,将她接在怀里。
承影不及回眸,大声喊道:“保护殿下。”
含光意欲跳下,腰上却被一双胳膊死死搂住。
霍宸策马冲出包围,朝来路而去,含光眼睁睁看着承影被人围在中间,只觉得浑身血涌如潮。她掰着霍宸的胳膊,大喊:“放开我。”她越是挣扎,他越是用力,胳膊如铁臂一般,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顷刻之间,洛青穹手下拍马追来。战马良驹,又单骑一人,自然比含光霍宸要快,须臾功夫便追到眼前。此刻日近中午,身后追兵策马狂奔,面目狰狞,眼看近到跟前。
突然一阵马蹄声踏碎苍穹,黄沙漫卷,从东侧高坡上斜冲下来一支人马。
含光侧目看去,为首正是虞虎臣,狂喜之下,大喊了一声:“爹爹。”
此刻,她才明白为何昨夜虞虎臣先行离开,原来霍宸一直留有后招,兵分两处,明处是她和承影护送,而虞虎臣留在暗处,以备不测。此刻,含光万分庆幸霍宸的安排,身处险境,小心谨慎乃是万全之策。
虞虎臣一马当先,截住追兵。
霍宸拉住缰绳,回马厮杀。正值晌午,刀锋映着烈日强光,衬得霍宸一张俊脸英气逼人。含光被霍宸搂住腰身,只觉施展不开,便回头道:“快松手。”
不过是转脸之间,对方一人,一剑刺到她的胸口,霍宸一刀架住长剑,剑尖已经划破含光衣衫。含光再不敢分神,挥刀与霍宸联手御敌。
虞虎臣所带手下尽是虎头山武技高强之人,片刻之后,将追兵斩杀。
霍宸望着不远处,冷冷道:“那些人不必留活口。”
虞虎臣在马上抱拳施礼,看了一眼含光腰间,便策马去接应承影。
含光长舒口气,这才觉得胸口隐隐有点痛,低眉一看,胸前衣衫已破,露出内里翠绿抹胸,胸口上一点殷红,竟是刚才被一剑刺破。再往下一看,霍宸的胳膊,还放在她的腰上。她脸色一红,猛地一挣,从他怀里跳下,捂着胸口的衣衫便朝承影那里走去。
霍宸骑马走到她前面,低头不解:“怎么了?”
含光不语,手放在胸口,脸色微微有点不自在。
霍宸蹙了蹙眉头,突然从马上弯下身子,将她的手一把拉开。翠绿抹胸,碧色沁人,雪肤之上一点殷红,艳如红豆。她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捂上胸口,不过是惊鸿一瞥,怎知那一眼便如同山刻斧削一般映入他眼中。
他略一怔忪,弯腰一捞,将含光放于马上,若无其事的说道:“方才,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他日,记得回报。”
她犹自有些尴尬,低哼了一声:“殿下,我记性不大好。”
他坐在马上,微微一笑:“无妨,我时时提醒你便是。”
“殿下日理万机,还是不要惦记这些小事为好。”
“本王记性甚好,被人踩过一脚,更是永生难忘。”
她干笑了两声,脸上有些发热。
此刻,洛青穹手下已经全军覆没,洛青穹躺在地上。洛青城一剑直指他的心口,手指哆嗦,却刺不下去。
他双眸含血,哑着嗓子嘶了一声:“为什么?”
洛青穹喷出一口鲜血,断断续续道:“京城,洛家,百余口性命,都在康王手里。”说罢,他闭上双眸,已报必死之心,也不求饶。
洛青城以剑相逼,气他投敌背叛,却不想他死,心如悬在刀尖之上,等霍宸发落。
霍宸负手而立,冷眼看了一会儿道:“承影,将马车上的伤药拿出来于他覆上。”
众人俱是一愣。洛青穹一震,睁开眼眸看着霍宸。
洛青城悲喜交集,对洛青穹道:“还不谢过殿下不杀之恩。”
霍宸面色森冷:“我没说不杀。”说罢,对虞虎臣道:“将这些尸首搬至斜云坡废城中烧了,叫你手下换上他们的兵服,随我进关。”
虞虎臣带着手下将尸首运到斜坡之上的废城之中。
霍宸扫了一眼含光,“去马车上,将衣服换了。”
含光一愣,想起来马车上正巧有霍宸脱下来的那件女衫,便嗯了一声,掀开帘子上了马车。她脱了外衫,拿起那件女衫正欲披上,无意间一抬眼,发现东风多事吹起布帘,露出约莫半尺的缝隙。而霍宸,负手站在车外,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神色闲懒从容。
含光顿时面色一红,也不知他是无意扫见,还是故意偷看,一把扯住帘子,将风卷起的那道缝隙挡得严严实实。
霍宸勾了勾嘴角,转过头去望着远处高坡,一抹笑意在唇角漾开,堪如春风。
不多时,虞虎臣带着人马从斜坡下下来,俱已是军士打扮。一骑人马奔至东阳关已是下午,因有洛青穹领着进城,虞虎臣手下又身着兵服,便一路顺利进了将军府。
霍宸进府,放出邵六,将洛青穹交给含光看守,便和虞虎臣,洛青城,邵六,承影关门议事。
洛青穹的书房极尽简陋,书案上堆着一摞文书,镇纸下压着一张纸,书了狂草两字:家、国。写时想必心绪不佳,两个字写得毫无章法,狂放凌乱。
含光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晌,回头看了看洛青穹。
他斜靠在一张太师椅上,脸色苍白,大腿处一片血迹,正是被洛青城一剑所刺。
含光倒了杯凉茶,递到他的手上。“洛将军可想过,今日若是置太子于死地,他日那人继位,为正视听,洗清自己,洛将军必定会是替罪羔羊,不得善终。”
洛青穹苦笑:“我自然知道。但若不答应,洛家百余口便遭不测,我独活于世,又有何趣?左右不过是个死与生不如死的区别罢了,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保住家人的性命。”
“我若是洛将军,便会想个迂回之策,对那边隐瞒实情,对太子以实相告。此去京城,千里之遥,那边并不确定将军是否得手,将军拖得一时便是一时,等到太子回京,自然洛家人无恙。”
洛青穹惨笑:“你以为,太子还能安然回京么?”
含光一惊:“怎么了?”
“皇上病危,康王摄政,京中早就放话,太子已经死在边城,现今再有什么太子出现,皆是假冒,格杀勿论。”
含光急道:“死在边城的,那是殿下的随从岳聪!等殿下回到京城面圣,一切自见分晓。”
洛青穹摇头:“皇上只怕等不了,或是有人不让皇上等。”
含光猛然警醒,是,既然传言太子已死,皇上病危,朝臣必定催立储君,若是霍宸来不及在皇帝驾崩之前赶回京城,新皇名正言顺的登基,霍宸即便回去,便再无反手之力扭转乾坤。她本以为将霍宸送到东阳关,便万事大吉,却不料形势急转而下,绝非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房门一开,霍宸走了进来。洛青穹一见,连忙支撑着身体要跪下行礼。
霍宸冷冷道了一声:“坐着说话。”
含光知道两人要谈论正事,便要出去,霍宸一抬手,示意她留下。
“将你所知,悉数告诉本王。”
“是。”
洛青穹将京中形势一说,霍宸的脸色便如万年寒冰一般。屋里静到极致,含光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临阵对敌时的那股杀气,迫人心魄。
霍宸沉默良久,站起身来。
洛青穹单膝跪下,泣曰:“殿下,臣自知罪该万死,只求殿下饶过妻儿。”
霍宸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脚跨出房门。
含光略一迟疑,轻唤了一声:“殿下。”
霍宸停住步子,负手立于廊下。架上紫藤枝叶尚不密集,他肩上落了些许光阴,半明半暗。
含光低声道:“当年梁军破城,父亲顾不得我们,江伯父带着虞家十三口突围出城,只活了我一个。我知道,大义当前,私情罔顾,可我心里,每次想起那些亲人,对父亲并非无怨无恨……洛家百十口的性命,洛将军他情非得已,实属无奈,求殿下开恩,饶了洛将军吧。”
他默然回头,眉目疏朗,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波澜。她迎着日光看向他,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如此清隽文雅的男子,真的手握滔天权势,可以一语定人生死么?他温润平和的话语,清雅从容的气度,并没有让她产生敬畏惧怕,但此刻,亲眼看见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洛青穹在他面前低头求饶,一家老小性命尽数系于他手,她真真切切的有了感觉,原来这便是权势的力量,利于世上任何名剑。眼前,冠上太子之名的他,是他又不像他,仿佛身上多了一层无形的光圈,如同结界,不可接近。
他默了片刻,道:“他仍是东阳关守将。”
她心石落地,冲他灿然一笑,看来他并非绝情寡义之人。
洛青穹含泪泣道:“殿下仁厚,青穹当粉身碎骨以死相报。”
霍宸背对两人扔下一句:“到前厅来议事。”
含光跨进议事厅,第一眼便看向父亲。他像是变了个人,年少记忆中的那个血气方刚铁面寡言的父亲又回来了。虎头山七年的闲散,养出了他平静目光,两鬓白发。而短短两日,他像是一柄尘封已久的宝剑,重见天日,光芒毕现。
洛青城道:“殿下,岳聪一死,康王便给各州府下了禁令,若有冒充太子者,格杀勿论。我们如何顺利回京?”
洛青穹立刻插言:“殿下,臣手中有三万兵马,可护送……”
霍宸打断了他:“三万兵马,乃是驻守边城的大军,怎敢轻动?我朝虽已与梁结好,但不可不防。你须记得,你守护的是商朝国土,不是太子殿下,或是康王。”
洛青穹立刻闭嘴。
霍宸又道:“况且,带着三万驻边将士回京,是兵变还是谋反?只怕立刻引得康王调兵来剿。”
众人沉默。
“本王本想轻装简从隐秘回京,但现在,本王必须让朝臣和父皇知道本王还活着,让康王不敢妄动,朝臣不敢妄从。须得做一件轰轰烈烈之事,让附近州县震动。”
说罢,他看向虞虎臣。
虞虎臣立刻起身抱拳:“殿下只管吩咐,虎臣扑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知你当年通敌叛国乃是奸人陷害,落草为寇也是迫不得已,现在你手头有多少人马?”
“八百余人。”
霍宸对洛青穹道:“你立刻加急快报朝廷,说本王并未遇刺,绕道虎头山,招安了虎头山山贼,即日便带虎头山招安人马回京。”
邵六喜道:“殿下这主意绝妙!可以名正言顺的带着虎头山的人马回京,而且洛青穹还得派兵押送这队人马,如此一来,殿下可带两千人马回京。康王那些暗地里的把戏,咱们也不用惧了。”
霍宸道:“声势越大越好。”
虞虎臣立刻起身:“殿下,罪臣这就动身回虎头山,明早便带齐人马过来。”
“你速去速回,明早入城之后,立刻启程往庆州。”
虞虎臣阔步出了议事厅,含光起身追了出去。
“爹。”
虞虎臣脚下不停,略略放慢了步子。
含光紧跟他身侧,低声问:“爹,你真的要重回朝堂?”
“含光,爹不肯告诉你实情,自是知道你的心事,你不想让爹重回朝堂之上。可是,爹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虎头山的众人谋一个前程,你和承影,总不能一辈子做个山匪。这一次是天赐良机,太子一旦继位,我们便是拥立有功。你和承影,还有虎头山的众位兄弟,爹也有了交待。”
含光急道:“爹,你忘了从前么?你忘了娘和霄练是怎么死的么?何必再去虎狼之地,留在山上逍遥快意岂不更好?”
虞虎臣瞪她一眼:“落草为寇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爹在虎头山是个土皇帝,自然比做官来的得意快活。可是人活着,总要有所作为,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虞家世代忠良,难道几世英名尽毁我手?大丈夫在世,空有一腔热血赤心,却不能报效国家,半生英豪,沦为草寇,如何甘心?”
他双目赤红,情绪激动,含光见他心意已决,不再规劝,心里黯然叹了一声。他终归还是放不下功名利禄,宁愿去朝堂上倾轧争斗,也不肯籍籍无名了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