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潮汐很少回家。
今天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听见了程青青的消息,她决定回家看看。
当然,那个所谓的家也只剩下她的亲生母亲还在守着。
她家在江城老城区一个很偏僻的巷子,房屋老旧,人鱼混杂,唯一的好处就是房租便宜。
盛潮汐踏进家门,里面正传出哭闹声,她脚步一顿,立刻转身就跑。
“盛潮汐!”
后面有男人在叫她,她加快脚步,最后变成了跑,就像身后是恶魔要吃了她一样。
她拼尽全力离开,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看见那人的脸就会忍不住腿软。
她在路边恰好看见一辆出租车,赶忙上前拉开车门坐上去,快速说了地址,车子扬长而去。
追逐她的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是二十几岁,满脸的戾气,见她打车跑了,也不再追,站在原地急促地喘着气。
盛潮汐坐在车后座上,鼓起勇气朝后看了一眼,已经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其实她都没看见他的模样,但对方的声音和长相,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怎么回来了?是钱花完了吗?
想起七年前的导致她变成如今这样的一切,盛潮汐将脸埋在了手中,努力克制着情绪。
片刻,她放下手,重新抬起头,从背包里拿出化妆棉,擦掉因为哭而彻底花掉的妆容,眼睛一圈一圈的黑,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泪水混着黑色的眼影流下来,怪吓人的。
其实这样也挺好,虽然丑,至少可以让人看不出她真实的脸,就像戴着一副面具,无论怎样的嘲笑,都不是对着她本来的样子。
回到出租房,她将昨晚剩下的粥热了热吃了一碗,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便去彻底卸了妆,回到床上,抱起被子里的小猫咪,摸了摸它的头。
它醒过来,很温顺地在她手上蹭了蹭,看样子还不饿。她低头看了一眼床边的猫碗,里面的猫粮少了一些,它懂得自己去吃猫粮,不让她担心,真的很好。
记得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蜷缩在角落里,身上血迹斑斑,可怜极了,寒风不断地吹在它身上,它几乎就要冻死了。
路边有路过的人,大概也会可怜它,可它缺了一只眼睛,走近看一下,就觉得很吓人,就算想帮帮它,也望而却步。
盛潮汐下班回家时路过那里,看见了它,便把它带回了家,一养就是两年。
她低头摩挲着它的毛发,它不断地往她怀里钻,喵喵叫着,显得十分依赖。
她想,这就是她会养它的原因,它和她太像了,即便只是个动物,却很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不给主人添麻烦,活得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每次她带着糟糕的心情回来看见它,就会变得心情很好,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它很需要她。
蒙上被子,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一人一猫,就这么开始补眠了。
晚上七点的时候,手机准时响起,她掀开被子,拿起手机看了看,是钟姐的短信。
她发来了酒店地址和房间号,并要求她半个小时内赶到。
盛潮汐坐起来,目光呆滞地朝前看了一会,收拾东西起床。
洗漱过后,照例化了个浓浓的妆,夜晚的灯光下,浓妆显得有些骇人,并不适合就餐,但她一直是这样的,自从入行开始就是这样,其他人早就习惯了。
给猫咪加了点猫粮,换了新的水,拍拍它的头,盛潮汐就出发了。
七点半时,她准时到达用餐酒店,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来到包间门口。
她先问了服务员洗手间的方向,随后才吸了口气,摆出虚假的笑容,敲敲门进去了。
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她一进去,所有的目光都定在了她身上,为了不扫老板的面子,她没有穿羽绒服,腿已经冻得快紫了,天知道最近外面降温,已经零下十来度了,好在她穿着过膝长靴,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各位老板好。”她笑着打招呼,低眉顺眼地走到一个中年男人身边,轻声说,“老板,我来了。”
那男人抬起头,还算是张端正的脸,但年纪明显大了,眉眼间有些青黑,应该睡眠不太好。
这就是盛潮汐卖身的模特公司老板,葛杨。
“坐吧。”他指着对面一个男人身边的空位置说话,语气十分和蔼。
他总是这样的,外人面前永远和蔼可亲,像个叔伯长辈,其实只是笑里藏刀。
盛潮汐听话走到那个陌生男人的身边坐下,他面上皱纹很多,一副苦痛的表情,得有四十多岁了。来之前听钟姐说这一桌的人都不简单,可单看面相,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低下头,身边的男人给她倒了酒,似乎对她的打扮不太喜欢,放下酒杯便不再言语。
其实这样最好了,这样她就达到目的了,以前有些荤素不忌的客户,即便面对这样的她仍然动手动脚,那才叫人心烦为难。
葛杨张罗着几个男人端起酒杯喝酒,作为陪酒的人,盛潮汐要比老板们喝得多,还要劝酒,她端着自己的酒杯,闻着里面的洋酒味道,档次不低,后劲也很大,喝了几口她就开始晕乎乎的,可老板们还觉得不够,再次给她倒满,她陪着笑又喝了一杯,身边的男人应该心情不太好,按着酒瓶又要给她倒酒,她匆忙用手遮住杯子,粉底太厚,脸红了都看不出来。
“老板,对不起,我不胜酒力,真不能再喝了。”
她充满歉意地说着,眼睛里带着哀求,她这样的状态反而让对方的行为愈演愈烈,他倒也没做什么,就是非要让她喝酒,葛杨在那边轻轻笑了一下,盛潮汐一怔,遮住酒杯的手就拿开了。
她欠葛杨很多很多钱,她不像别的模特,是按套收费的,拍一套多少钱,然后和公司分成,四六或者七三,再不济也是五五。
她没钱可拿,不管拍了多少照片,钱都是直接进公司的账,公司会每个月给她勉强足够维持生计的薪水,所以即便她每个月赶了多少场,拍了多少套照片,拿到的钱都是那么一点。
她和公司签的是卖身契,真正的卖身契,从二十岁开始,十年的时间,她只能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工作,如果她想摆脱,除了需要赔付高额的违约金,那笔葛杨替家里还清的债务,也将落在她头上。
模特这一行,吃得就是青春饭,葛杨花了一笔钱买下了她十年的青春,等她三十岁后脱离这行,也许身上的肉已经不再紧致,面容也开始出现皱纹,到时候她要学历没学历,年纪又那么大,更没攒下什么钱,又该怎么活呢?
无论未来该怎么样活,现在都必须这样坚持着。
她已经坚持了七年,还有三年,她就可以彻底脱离这些了。
这样想着,盛潮汐又喝了一杯酒,身边那人好像心情好了一些,掏出几百块钱扔给她,她看着红色的钞票,即便已经醉了,却还是本能地说着:“谢谢老板。”
酒过三巡,她实在忍不住,拿起包捂着嘴离开了包间,她要吐了。
进屋之前,她就已经问过服务员洗手间的方向了,因为她早就料到了会这样。其实,很久以前她是滴酒不沾的,那时候这些东西离她很远,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酒店的洗手间设计是中间一个男女共用的洗漱室,两边分别是男厕和女厕。
跑到洗漱室,盛潮汐已经忍不住了,直接趴在流理台的洗手池里开始吐,她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不断流出来,她一边吐一边咳,难闻的酒味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脸上头发上都是水,尽管如此,那些难闻的味道还是弥漫在她身上,怎么都洗不掉。
吐得差不多了,她才慢慢关了水龙头,直起身,透过镜子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
浓妆掉了一半,依稀可以看见真实的脸部轮廓,她用手背抹掉眼睛和脸上的水渍,蹲下去捡起掉在地上的背包,从里面拿出化妆品,开始补妆。
身后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她看都不看一样,因为她很清楚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她习惯了,与其自添烦恼,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补完妆,她回头准备离开,在洗手间门口却看见了一个人。
他站在那,正在抽烟,烟只剩下一半,应该站在这有一会了。
盛潮汐抬眼朝上看,他身后的墙上面贴着几个字,吸烟区。
他穿着件黑风衣,单手抄兜,背影高挑修长,侧脸很熟悉。
她朝前走了几步,他回过头,她已经恢复了整洁的样子,他修长的丹凤眼将她上下淡淡地一扫,掐了烟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抬脚离开。
她知道这个男人。
早上才在电视里看过他的比赛。
是宁箴。
大名鼎鼎的斯诺克世界冠军,中国台球队明星职业球手。
她收回视线,往包间的方向回去。
虽然她没什么钱,买不起名牌,可混这个圈子七年了,还是能看出不少大牌。
宁箴的风衣是TomFord,手表是宝格丽,对于一个曾一战便进账近五万英镑的世界冠军,这些算不了什么。
她回到包间的时候,气氛有点僵硬,朱雨捂着脸在哭,她好像惹了老板的客人不高兴,葛杨脸上依然带着笑,可那巴掌却是实实在在地打下去,朱雨的脸都肿起来了。
见盛潮汐进来,朱雨立刻好像见到了救星,葛杨也看向了门口,招招手,让盛潮汐去陪朱雨刚才陪的人。
那人看着她,眼神挑剔,但也没拒绝,好像还勉为其难似的。
盛潮汐看着他那脑满肠肥的模样,刚刚好一点的胃又开始翻腾,恨不得马上再回去吐一遍。
“别磨蹭,快过来。”葛杨语调和善地说。
盛潮汐知道自己不能迟疑,如果再迟疑,她的结果只会比朱雨更惨,朱雨比她价位高,在公司里还算有点地位,她都被那样打,她就更不用说了。
她走过去,在那男人身边坐下,刚坐下就被揽住了肩膀,逼着继续喝酒。
一杯又一杯进肚,胃里烧灼着、翻滚着,她实在没忍住,直接吐在了那人身上,她瞬间怔住,那人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咒骂了一句便拎起身边的酒瓶子朝盛潮汐头上砸去。
她堪堪躲开,但还是被砸到了一些,血从头上流下来,花了她的眼妆。
葛杨眯眯眼,像强压着怒气,他绝对不是为她抱不平,而是因为她怠慢了客人而不满。
“你先走吧。”
他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盛潮汐捂着额头,脑子昏昏沉沉地离开了包间。
她一路朝门口走,想着自己得去一趟医院,穿过自动门,身子晃了一下,她稳住靠了一会,直起身想去叫辆车,可刚走到台阶附近,还没下去,就眼一花踩了空,直接朝地面上摔去。
她心道惨了,砸坏了头还有头发挡着,这要是摔伤了身子,没办法拍片,老板还不知道得多生气。他一生气,她的日子就更辛苦了。
她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有人在她即将倒下的一瞬间拉住了她,由于惯性,她撞进了一个微冷的怀抱,这人应该在外面站了一会,身上才会这么冷。
她倒吸一口气,闻到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木质清香,眼睛模糊地看着那黑色风衣的面料,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去看那人的脸,果然是他。
真巧,方才在吸烟区看见他,如今又在门口碰上他,他还帮了她,这算缘分吗?
就算是,于对方来说,恐怕也只是孽缘。
毕竟她是这样卑贱的女人。
“谢谢。”
盛潮汐道了谢,头上伤口疼得她很快失去意识,她就那样直接靠在了他怀里。
宁箴低头看看衬衣上的血迹,抬手将她推开,放在冬日里冰冷的地面上,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