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两日。
今天阳光明媚,我来得很早。
和往常一样,我从吴太手里接过二楼钥匙,吴太说:“我刚卜了一卦,你今天会有大运!”吴太一如既往地正能量,尽管她所谓的“卜卦”只是电脑上的纸牌游戏而已。我则一成不变地点点头,一点也不相信吴太的鼓励。今天是不会开单的,我知道。
“真的不想听我的爱情故事吗?”她再次问,“趁我还没把它忘掉。”
我避开吴太热情的目光,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楼。我可不是来听什么爱情故事的。
昨天开过例会之后,我一直在读曾少给我的客户资料,一共337位预约客户,但没有一个案例值得被“遗忘”。回忆是多么复杂而奇妙的东西,可以说我们每一秒都活在其中,却又触不可及。忘掉爱过的人是什么感觉呢?就此满足吗?从此快乐吗?我的问题并没有被解答。
我正对着桌上的一盆多肉植物发呆,肖聪过来敲敲我的桌子说:“我有个客户迟到了。”
我慌乱地站起来,抓起了电话。
肖聪倒愣了,“你干吗?”
“呃?帮你打电话催人啊!”
肖聪乜斜我一眼,摇摇手里的钥匙,叹一口气,“算我闲的吧,帮你找点灵感。”
终于——
我可以去看标本了!
标本店里所有的爱情标本都存放于三楼的标本展厅。在旷日持久的日子里,数不清的客户把自己伤心难过的爱情记忆留在了这里。因为实习生的身份,我没有三楼的钥匙。又因为一单都没有签约过,我原本没有资格参观标本展厅的,只是因为肖聪刀子嘴豆腐心,并不希望曾老板把我赶走。
经过一段枣红色实木楼梯,肖聪把钥匙插进三楼墙面的玫瑰花锁中,墙面朝两边打开,我们走了进去。
我睁大了眼睛—
此刻我如置身云中,展厅以精巧的结构打通了一个梦幻般的穹顶,阳光从数扇高窗斜射下来,再折射到四周不同角度的镜子上层层反射,形成了用阳光光线勾勒的一条流动缭绕的蕾丝光谱,上面悬空飘浮着一个个透明玻璃罩,如回转寿司一样不断在眼前经过……
玻璃罩里的爱情标本五花八门:一只镶着硕大祖母绿宝石的古董戒指、一朵刚舒展了一片花瓣的蔷薇、两张爱情电影票票根、一张产科B超X光照片、一摞叠成乐事薯片一样高的火车票、一本撕烂的房产证、一张什么都没写的白纸、一件发旧的黑色内衣、一只抓娃娃机里的机械手、一只有圈裂痕还没有碎开的扁碗……
我看呆了,与其说这些是爱情标本,不如说,这是一本爱的立体百科全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把‘遗忘’当成一种遗憾。”肖聪漫步在如梦似幻的爱情标本中,此刻他并不毒舌,“但其实并不是这样,‘遗忘’是一件绝好的事儿,好处在于无从比较,哪怕你的一生再也遇不到更值得的爱情,你也不会知道……你得到的,都是最好的;你失去的,都是应该的。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我紧盯着面前玻璃罩里一只趴在苹果上的虫子,什么样的人会留下这样的爱情信物?在我看来,虫子只是不断在苹果上周而复始地绕圈,可在虫子眼里,它毕生都在一往无前地行进。
“客人不会反悔吗?”我问肖聪。
“确切地说,我们还没遇到过来退货的客人……一个人怎么会主动要求记起来一个TA压根想不起来的人呢?”
是的,这么说没错。除非—他发现了什么,除非—他想改变什么。一个人自愿降维了自己的时间,以为会获得虫子一样“简单的快乐”。殊不知,快乐从不简单,虫子陷入了快乐的怪圈。
我注意到每个玻璃罩下方都有一颗玫瑰形状的按钮,问:“这是什么?”
肖聪说:“每个客人在记忆还在的情况下只有一次机会见到自己的标本,第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当TA们按下这个钮,标本就会进入我们的标本储藏系统,而客人会即刻忘记和这个标本有关的全部记忆,甚至连哪一个是自己的标本也不会记得。”
肖聪随手指向一枚从眼前经过的一块钱硬币,自嘲地说:“说不定这个就是我的。”
啊?
他的话让我莫名地紧张了一下。玻璃罩里的硬币闪闪发光,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一个名字。肖聪充满感情地看着它,仿佛能从中看出一个他爱过的人。
但这并不是我紧张的原因,我知道那枚硬币一定不是他的。
因为—它是我的。
午饭的时候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曾少见了,借着抽烟的机会把我叫到了二楼的阳台。
“别拧巴了,我知道你那小把戏……”他把烟斗磕在大理石的护栏上,模样像个老爷子,但我不得不承认,抽烟斗让他有种和年龄不相符的优雅,“你不是接不着单,是你不愿意。”
我并没有接话,曾少可是曾老板的亲儿子。
“上次那周小姐,你在那儿跟人家叨逼叨、叨逼叨的,越说那姑娘越舍不得。本来她想来咱店里狠心把前男友忘了,结果和你聊完天就扭脸走了……你这明摆着是来砸场子的呀。”
我没想到曾少还如此细心地观察过自己,只好说:“也不是……”
曾少欢快地笑起来,“放心,我才不在乎呢。说实话我也挺想看看你能不能成一单,毕竟我从小就和这么个店打交道,难免有点腻。”
“我真的不是来砸场子的,”我说的是实话,“就是还有个结……”
曾少懒洋洋地靠在护栏上,仿佛在呼吸暖洋洋的阳光。他喃喃道:“我们最好什么人都别爱,什么人都不爱最安全。”
“就像你,”我同意他,“多快乐啊!”
曾少却没有特别高兴,相反,他有些不自信地犹豫,“或许这听起来有点矫情,但我真的有点厌倦快乐。”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太不像他了。
“当我特别快乐的时候,一想到自己随时都可以这么快乐,那快乐立刻不太快乐了。”
他绕口令似的话里,有一种逻辑,既熟悉又陌生。
他继续说:“当然,人人都需要爱情,人人都希望每一段爱情都称心如意,或者即便不称心如意,我们也可以不受任何伤害地重新来过,这听上去很棒。”
“是啊,”我同意他的话,“这听上去真的很棒。”
“直到对了为止。”
“是啊,”我再次肯定这句话,“如果能知道哪个是对的话。”
我俩都没有继续说完要讲的话,这答案显而易见,但我们都拒绝说出口。
快下班时我依然“如愿以偿”地一无所获,老洛出于帮忙的目的,要帮我过滤一下跳单的客人,看有没有什么值得重新考虑的。
“上次那位周小姐呢?”他问道。
“她改变主意了。”我耸耸肩,没办法,我总不能说周小姐是被我劝退的吧。
“你令我想起一位客人,”老洛说,“很久以前的事。”
“什么客人?”
“一个来闹事的男人,他的老婆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张店里做标本的发票。那男人找上门来喊着要去报警,嚷嚷:‘你们这不是害人吗?’‘和草菅人命有什么区别?’‘我要去告你们!’当时只有曾老板在。”
“然后呢?”
“曾老板说既然她老婆那么想忘记他,即便找到也于事无补,如果他愿意,我们可以为他免费做一个标本,帮他忘了他老婆不就得了嘛。‘想忘记令您痛苦的爱人吗?’当时就是这句宣传语。”
出于某种原因,这故事吸引了我,“那他做了吗?”
老洛回答得很轻松:“是的,那男人同意了,他就用那张发票做了标本。”
“哦。”我失望了一下,那显然并不是我。我的爱情标本是那枚硬币。
老洛继续说:“再后来他遇到了另一个女人,他们就结了婚。那男人很爱他后来的妻子,如果不是曾老板告诉了他真相,他会觉得和后来的妻子是天生一对。”
“可曾老板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呢?”我不解。
“很简单,因为那时候标本店的生意太好了。”老洛仿佛已经讲了这故事几万遍,几乎能猜到听众的每一个反应,“人手不够,曾老板觉得这个男人会是个以身试法的好例子,所以他告诉了他真相,问他是否愿意留在店里工作。他答应了。”
老洛的样子非常镇定,“那个人就是我。”
这出乎我的意料。
老洛指指自己的红色镜腿,说道:“这是我前妻的标本,曾老板破例让我留下了它。它每天都提醒我,一定要珍惜当下。你不是问过,那些做了标本的人之后是不是快乐?我用自己来回答你,是的。”
我明白了,这是唯一实证的答案。但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等一下,这故事哪里能让你想到我了?”
老洛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无论任何时候,人要懂得珍惜当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