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三日。
好险！
我赶在迟到前最后一分钟冲进了店，推门太猛，店门口挂着“完美爱情标本店”条幅的风铃也因此响得短促而杂乱。收银柜台后面的吴太见了，说：“哎哟哟，运气真好，没有迟到，今天就能成单也说不定。”我呼哧喘着气，从吴太手里接过钥匙点点头。
我刚要上楼，被吴太拉住，她悄声地问：“要不要听听我的爱情故事？”
这问题真令人尴尬，我说：“您、您还没做自己的标本吗？”
吴太朝二楼撇撇嘴道：“告诉你，这个破地方什么员工福利也没有，一样要付钱……”
我不知说什么好，和私人订制爱情标本的费用比起来，恐怕吴太这样年纪的人，爱情里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信物才是真的。
我指指手腕，说：“再不上去，肖老师该骂了。”脚下没停跑上了楼。今天是今年最后一次例会，我不想迟到。
标本店所在的这栋洋楼是名副其实的百年老宅，听说曾老板的曾祖父，也就是这家店的创始人，就是在店里出生的。我猜可能从那时起，这座城市就离不开这家标本店了。人们热爱这间神奇店铺的程度，不亚于巴黎热爱莎士比亚书店，或者伦敦热爱贝克街221B。他们需要它，甚至迷恋它，因为在这里，只要凭一件爱情信物，就可以实现记忆移植，把痛苦的爱情回忆从客人的脑海中抹去，再移植到标本上。经年累月之后，不管多么难舍的回忆，都可以像整容时削去的骨头、失恋后剪掉的头发、牙痛时拔掉的牙齿一样……嗖！所有的痛苦都不见了！
清空朋友圈也不过如此。
谈恋爱变成了只会快乐不会痛苦的一件事，多完美！
我轻哼了一声。
顺着枣红色的实木楼梯拾级而上，便来到了标本店的正门。我把钥匙插入墙上玫瑰花形状的锁孔里，扭转，墙面自动向两边打开。
此时，店里的肖聪正在问：“阿城还没来？龙床上有胶水粘着他吗？”肖聪是标本店最好的标本师，也是我的主管，为人傲娇爱骂人，但吐槽从没有脏字。
我赶紧应声：“来了，来了！”
肖聪嫌弃地用两只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根头发，对我说：“这是你扫的地？一大早晨捡起来的头发够织顶假发了。”
我看了看这头发长度，估摸着是上个礼拜五过来的周小姐留下的，她当时很焦虑，一头长发乱蓬蓬的。
同事老洛凑过来，语重心长地说：“这周加油啊，我还以为那个周小姐会签单呢！”
我也面露懊恼，“还差那么一点……”
老洛点点头，“第一单最难……”
老洛快五十岁，戴着一副红色镜腿的方框眼镜。眼镜和他的气质严重不符，却是老洛搞定客户的“神道具”。每每他讲起“红色镜腿”的爱情故事，客户就被吸引、感动，最后果断签单，屡试不爽。可每当我提出要听听老洛的故事时，他总是摇头，“等你签了第一单再讲。”
我和老洛并肩走到大客厅的门口，曾少趴在门边上，贱兮兮地问：“你们谁能帮我分几个客户？你、实习生，行不行？”
曾少是曾老板最小的儿子，二十五岁，眉目俊秀。因为是少东家，他经常给自己私自放假外出，肖聪曾刻薄地说他谈的都是“下午茶恋爱”。顾名思义，“一顿下午茶就能爱完。”
此刻他肯定是为了去谈“下午茶恋爱”才要分派任务。
老洛替我解围说：“阿城才来三个月。”
“都三个月还没有开单才要锻炼啊！”曾少把一摞资料塞进我怀里，“我这是在帮你。”
例会开始了。
这是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参加例会，幻灯片亮起来了，参会的人却全都低头不语。老洛闭眼假寐，曾少在桌下玩手机，肖聪则在习惯性地碾压餐巾纸的一角，搓成一个个圆圆的小纸团，再认真地在面前摆成一排……而我，只是在观察。
曾老板正对着幻灯片讲解：“上个季度我们一共接待了2460位客户，大家的成绩都在这里了，老洛一贯稳定，770单。小曾，你怎么回事，退步了啊，340单……还是肖聪最棒，有一半多的业绩都是肖聪做的，不愧是咱们店的头牌。来，大家给肖聪鼓鼓掌……”
掌声稀稀拉拉，因为只有曾老板自己在鼓掌。他拍手更大声了些，大家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或回过神来。这一页上也有我的名字，只是，在最后一行。我咽了咽唾沫，坐直了身体。
曾老板继续说：“还有三天就是新年了，大家都要加把劲，希望今年的业绩要同比增长……”曾老板压根就没提到我，跳过“实习生阿城”的名字，直接说到了结尾，直到散会曾老板的目光也没有和我再对视过。
到店三个月一单未签，我可是破了标本师的最差纪录。
“阿城啊—”直到散会时，准备离开的曾老板仿佛才刚想起来我似的，“新年哦，到新年至少得有一单。”
我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可……”
“他没问题！”老洛试图安抚老板，再次帮我解围。
曾老板笑笑说：“有问题可就有问题咯。”
这无异于一个“不行就滚蛋”的最后通牒。我再次张开了嘴巴，“可，我有个问题！”
大家都停了下来。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做过售后调查？”
所有人面面相觑。
的确，完美爱情标本店从来没做过售后调查。那些通过记忆移植忘记了旧爱的人，后来就真的能快乐吗？
曾老板指指墙上的宣传语，让我读。
“想忘记令您痛苦的爱人吗？
“想和更快乐的自己相遇吗？
“想以焕然一新的心态去爱下一个人吗？”
……
曾老板皱着眉头严肃地问我：“我们店卖的是什么？就是遗忘！”他自问自答，“‘遗忘’，孩子，他们忘记了！”
我明知故问：“既然如此，我们怎么知道他们会更快乐呢？”
“如果他们不快乐，他们可以再来遗忘一次啊！”
我摇摇头，“那样不正说明‘遗忘’没有效果吗？”
“胡说！”曾老板被我气得直拍桌子，他指指肖聪，怒道，“你调教调教他吧！”
肖聪一副惊讶的样子，说道：“我？我不行。”他指指老洛，“洛先生吧？”
老洛可也知道我会是个烫手的山芋，“我都老脑筋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小伙伴互相学得比较快。”老洛把我扔给了曾少。
曾少倒是一点也不推托，“可以啊，实习生，你跟我。我对着我谈过的那一百多次恋爱发誓，‘遗忘’是爱情里最高尚的生意了！”
我低下头，声音虽轻，却依旧不服气地说：“可是……”
“新年哦！”曾老板明知我要说什么，却似乎压根不想听地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