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雪白的世界,寂静的房间犹如凄凉的山野一般令人不寒而栗。这是在哪里?是在做梦吗?方老六使劲地睁了睁眼睛。他想支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却忽然感到浑身一阵难忍的疼痛。
“呀,你先不要乱动。”正准备给方老六换吊瓶的护士说。
“我,这是咋了……是不是快要死了。”方老六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大叔,别瞎想,您先好好躺着休息。”
“嗯。”方老六闭着眼睛不再吭声。
护士说完,就匆忙地走了出去,她朝着走廊的方光耀等人摆了摆手。
这两个多小时的等待,让方光耀的心灵备受折磨。他小跑着就到了护士身边:“我爸咋样了?醒过来了没有?”
“是啊,方老六咋样了,我们都急坏了。”我父亲他们几个人也着急地问道。
“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脊椎骨的神经断了,以后怕是要瘫痪在床了。”
“啊,咋会是这样,你们就不能把神经给接上吗?”方光耀无法接受地叫道。
“接神经?就是你去省城最好的医院都给你接不上的,神经是属于非常细微的身体组织……”护士非常耐心地解释着。
方光耀的两手插入发际无力地垂下头。有一种绝望没有声音,有一种悲伤没有泪水。
“这可咋办啊……”
“好端端的一个人,咋会说瘫痪就瘫痪了呢?”
……
众人惋惜着,叹息着,唏嘘一片。顷刻间,灰黄色的医院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病人需要静养,你们都小点声。”护士说。众人面面相觑,都知趣地不再言语了。
这时候,病房里传出来方老六有气无力的喊叫声:“光耀呀,光耀……”
“爸,我来了。”方光耀一把推开病房虚掩的门,小跑着来到父亲床前,俯下身擦了擦父亲脸上的泪水。我父亲和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爸,都怪我,要不然你也不会这样……”方光耀禁不住哽咽了。
“爸不怪你,这都是命,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们娘几个以后要咋过啊……”方老六呜咽着将头扭向了里侧。
……
大家看到这样的场面,心情都很沉重。
我父亲提议,事已至此,再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大家都要冷静面对。作为砖窑厂的雇主,他愿意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其实,我父亲的砖窑厂自建立以来,由于赊账太多,资金回笼缓慢,加上清还前期的高息贷款,已是勉强维持正常的运营了。而现在方老六又出了这样的事故,要承担责任是必然的。我父亲心里的愁与苦,谁又能够理解呢?
生与活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有着同样的强悍。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向它低下高贵或者卑微的头颅。
天已经快黑了,一整天了,因为有事大家也不觉得饥饿。我父亲去外面买来了稀饭和包子。
方光耀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喂着父亲,好大工夫,才勉强喝了半碗稀饭。过了一会,方老六沉沉地睡下了。
方光耀暂且留在医院照看着方老六,我父亲开着拖拉机载着同来的几个村民回家了。
刚一到家,我父亲就急匆匆地往外走。我母亲在后面抱怨着:“啥事这么急啊,饭也不吃进门就走啊?”
“吃啥,我啥也吃不进去!”
“你咋了,一回来就阴沉着个脸,我咋惹着你了……”我母亲端着饭碗倚在门框上,像是又要开始一场没完没了的唠叨了。
“我能不阴着脸吗,出大事了——”父亲说到后一句的时候,拉长并加重了音调。
“啥——大——事啊?”不识一个大字的母亲,一听出事了吓得脸色都变了,她弯腰把饭碗放到了地上,两只手下意识地抓紧身上破旧的围裙,一字一句地问道。
我父亲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取下来,噙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掏出半盒挤扁了的火柴,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侧面“噌”地划了一下,火柴立即燃起了小小的火苗,父亲猛吸了几口,香烟就燃着了。他在大门口蹲下来,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直到烟丝都燃到烟头了,才把它狠狠地踩在脚下,仿佛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愁苦,都跟脚下这点烟头有关。
“依雪他爸,你倒是说句话啊。”我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哎!你没有听说吗?方老六今儿上午去咱家砖窑厂干活,被砸住了……”
“啊,天哪,这可不得了啦,这给他治病得多少钱啊,我今儿个一直忙活着这两只产仔的羊了,也没有顾得上去窑厂看看……”我母亲一听出了这样的大事故,双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被砸成了瘫痪,需要出钱给方老六治病是逃不掉的,想到这儿母亲禁不住肉疼了,这个原本就紧巴巴的家,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事故呢?
“这事儿着急上火也没有用。出这事谁都不愿意,我这就去方老六家里一趟。”父亲说完这些话,脚就跨出了大门。
我母亲呆呆地坐在地上,直到一只刚下过蛋的母鸡,昂着未褪尽的红脸“咯咯哒咯咯哒”地走过来,把她放在地上的饭碗,扒拉的到处都是稀饭,她才回过神来。嘴里不住地嚷嚷着,叫唤个啥,看我今儿个不打死你才怪!说完,她就随手拿着一把扫帚砸向那只闯了祸的母鸡,那母鸡机灵得很,扑棱着翅膀跳出好远去,借着月光能瞅见满院子的乌烟瘴气。
这边方光耀的母亲已经从医院回来的村民口中,知道了方老六被砸的不幸消息,她当即就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如同鬼嚎一样嗷嗷哭了几声,晕了过去;方光杰与方婉赶紧掐住她的人中,才算慢慢缓过劲来。她刚一醒过来,就又开始了一阵撕心裂肺地哭嚎:“我的老天爷啊,这是造了哪辈子的孽啊……这可叫人怎么活啊……老天爷啊……”兄妹俩不停地擦着眼泪,内心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疼痛与恐慌。
我父亲刚一走到大门口,就听见方光耀的母亲哭天喊地的悲惨音调,脚步变得更加沉重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悲剧,也是孩子们的悲剧啊,他们的成长从此将会缺失很多的依赖与支撑。
方光耀的母亲一眼看到了我父亲,哭喊声更惨烈了,那声音就像夜晚山林中乌鸦的凄凉的嘶哑声,里面满是颤抖、哀伤。
“光耀他妈,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个家还得你去扛着啊。”我父亲知道自己安慰的话这会起不了作用,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方光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总算变成了缓慢的抽泣,那声音就像刚学弹琴的生手,时有时无,让人心里很堵得慌:“这是命啊,谁也没办法!走,光杰,婉儿,让你九保叔拉着咱去镇上,看你爸去。”
时间不长,我父亲就开着拖拉机把他们三个载到了关庙镇医院。
方光耀的母亲看到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方老六,又是一番哭泣。方光耀兄妹三人也跟着难过不已。
日子,还在继续往前伸展着。
第二天,方光耀的母亲执意要求把丈夫送到县城的医院,父亲同意了。
就这样,方老六被送进了县城的人民医院。刚一入院,立即就被送到重症监护室。方光耀母亲的嘴里不住地抱怨着些什么,一副喋喋不休的样子。父亲只能装哑巴,交了押金后,才离开那里。面对高昂的医疗费用,也只能回家再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