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倾国隐遁了,方光耀自杀了,方婉疯了,而我则死里逃生……
后来,我常常在想:人生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云倾国是否会重恋红尘与我结下百年良缘,方光耀是否会放下名利之念淡泊做人,方婉是否会破茧成蝶成为另一个强大的自己。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位寺处于皖西与豫东交界处,归属于安徽临泉关庙镇的一个村。多年前它就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寺庙,因求事灵验,到如今依然香火旺盛。每个月份的初一和十五,四面八方的很多人都会早早地赶来烧香祈福。
到了一年一度的逢会时节,位寺更是热闹非凡:庙宇内上香的人流如潮,火光一整天都会持续着,一些黄色的草纸屑被微风刮起,飞舞成一片朦胧的雾景。会上有唱戏的,做买卖的,吆喝的,各色声音掺杂在一起,一派祥和景象。
说来,位寺村是几经沧桑后才逐渐形成的一个大村庄,不过寺庙保存的还算完好,些许损坏也是有的,譬如撑起庙宇前檐的那几根粗壮的柱子,上面有似乎刀砍印记的大口子以及年久而分不清红黑的色泽,只要是大日头的天,整日里都会泛着古老的紫褐色的幽光;两边的一对青石狮子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只是经过无数岁月的洗礼与乡邻的敬抚,就像擦了油的披肩长发乌黑发亮。
庙宇的前后左右,散落地住着不少人家。
我——杨依雪和方光耀就是出生在这个村庄。
我的家庭在当时的农村底层来说,有着一定的特殊性。这当然是源于我是独生女的缘故了——弱势。我的父亲名叫杨九保,整个位寺村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化人”。那时高中毕业的父亲,自认不俗,眼光颇为高,挑拣了数十家的姑娘都没能入得他的眼。我的母亲原是关庙镇上的姑娘,她高挑漂亮,笑起来脸上有一双好看的酒窝,唯一不足的是她从未进过学堂,父亲思来想去,还是打定主意就选她了。随后双方确定都没有意见之后,就匆匆订婚。之后,爷爷奶奶为他们选定黄道吉日成婚了。
婚后三年,母亲的肚子一直毫无动静。奶奶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和她同龄的人一个一个都抱上了孙子,心里焦急万分的同时对我母亲也生出了诸多的埋怨。父亲呢,慑于奶奶的威严,也只能对奶奶三天两头地找碴儿加以附和。母亲为此流下许多绝望的眼泪,父亲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但是为了平息这个家各个角色的愤懑,大多时候他还是选择无奈地叹息。就在奶奶一次比一次严峻的闹腾下,在亲戚邻居疑惑、嘲讽的目光下,我的母亲终于怀上了孩子。这样的喜讯,全家人自然欢喜得很,母亲觉得有了生活的勇气和希望,父亲更是高兴地从拮据的生活拿出钱来,早早地为孩子添置了衣物;奶奶也不再对母亲指桑骂槐了,整天见个人就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空闲的时候,还会去寺庙里求个福,或者去河堤风凉处的人群里坐着,给孩子做个棉袄或者棉裤之类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在全家人殷切的期待下,母亲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儿,这个女孩儿就是我——杨依雪。奶奶和父亲都高兴极了,父亲如获至宝地抱着我,当即冥思苦想了半天为我取名为道远。这道远二字取于圣人孔子的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奶奶和母亲虽说不识字,但也听得出来这是更适合男孩的名字,她俩坚持要父亲重新为我取个女孩名,还说那个名字留着以后让我弟弟用。父亲又绞尽脑汁,起了几个,还是偏男孩名。我出生的那天,刚好空中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父亲拍了一下脑门,似有灵感忽然降落,有了,有了,就给她取名为依雪吧!依,茂盛状也,出自《诗经•小雅》:“依彼平林,有集维嫶。”雪,品高洁也,出自唐朝贯休《送姜道士归南岳》:“松品落落,雪格索索。”这个名字博得了全家人的称赞。他们认为这才听起来像个女孩子。
可是在我出生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这也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我的家庭的特殊性。在我大约七八岁光景时,父亲经常把些口碑甚好的算命先生请到家里,请他们帮忙看看以后还有没有孩子。瞎眼的算命先生,摇头晃脑,掐着手指说,此命为人多才能,三十有五方如意。父亲听后大喜,随即奉上几元钱,就等着三十五岁能够顺利添子了。谁知,三十五岁那一年过完了,全家人也没有盼来母亲的喜脉。此后,父亲曾占卜周易神卦,求得蒙卦,上面写着什么“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诬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困蒙,吝”。看了这易经的卦词,父亲拍着脑袋纳闷,只觉得一个字“准”。他想这大约是在告诉自己,想求子难,子求己易,而对于这个问题再三地索求,就是一种亵渎了。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不妥,不如再卜一卦,转念一想,罢了,罢了!都怪当初女儿出生时,自己给女儿取了些寓意深远的男用名,才招惹了什么,使得自己再无子嗣了。他这样责怪自己后,觉得心安了一些。
在那时候的农村,一个家庭如果没有男丁,只有一个女孩子的话,乡邻们就会视这家人没有孩子,认为是“绝后”。可以想象得到,我的父母在那样一个封建而落后的环境里,遭受了多少白眼和不为人知的屈辱才把我一点点抚养成人。
同一天,方光耀也在位寺这个村庄里出生。当时,村里人谁家新添了孩子,总会请我父亲给起个好名字,方光耀也是父亲起的名儿。“光耀”二字,是父亲深感于老子的那句“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方家人感觉这名字极好,不但有出处而且叫起来也顺口。方光耀的父亲方老六随即塞给父亲一包烟,以示谢意。父亲平日里烟瘾就大,他伸出焦黄的手指假意地推让了几下,然后将那包烟装入口袋,他的手指犹如熟透了的香蕉一样,正不易察觉地颤动着——他很快就能够又过上一把烟瘾了。一包香烟,几句感谢话,这是他一贯给别人家的孩子取名所得的好处。
那些破旧的时光,过得像河水一样清澈,惬意、自在。
在当地一直盛行着这样一首儿歌,几乎老幼妇孺皆知:
拉个据,扯个怀,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姥娘(指姥姥)都来啦,××(小孩名)家姥娘咋没来,说着说着来到啦,捎哩啥,捎哩狗尾巴,啊呜啊呜吃去吧。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姥娘都来啦,小妮的姥娘咋没来?割羊肉,买白菜,把小妮的婆婆接过来。
那时,奶奶经常眉开眼笑地拉着我的小手,给我唱着这样的儿歌,我蹦跳着,随着奶奶拉长的音调,学着唱:“××人家姥娘都来啦,小妮的姥娘咋没来……”
乡间歌谣,经久不衰。
童年是美好的,干净的,快乐的。光看那白云蓝天与月光星河都像春天的气息一样,随时呈现出一幅极美的画面,滋养着世间的每一个生命。大约七八岁的光景,晚饭后,一群小伙伴总是集合成队,在一些还未吃过饭的孩子家门口,扯着嗓门喊来喊去。不大功夫,就能叫上一群孩子,聚拢在一团,一块玩老鹰捉小鸡,拔河比赛,唱儿歌的游戏。感觉那时夜晚,常常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那漫天漫地的鹅黄色光辉,就像一款盛大的妆点,更多出了几分华美的诗意。
那时,方光耀最爱玩“望远镜”的游戏了。就是把两只小手举起,食指与拇指扣成一个圈圈,然后放在自己的两只眼睛前面,口中不停地念着:望望望远镜,望住谁,谁害病!这时候,被他望到的那一个小伙伴,必定要感到慌张了,因为担心自己被望出了病。随之,也会对着他做着“望远镜”,以此,来扯平自己的不满。这个游戏,在孩子们之间,总会无意地渗出些恶意的味道,最后,游戏很容易以哭鼻子或者分帮派来收场,所以,大家一般不愿意带头玩那个游戏的。
关于位寺的一切,包括那些古朴的青砖,油光的石狮,圣灵的佛龛,以及那些清澈的河水,茂密的树林,厚重的黑土,都会令人对它保存着种种多情的记忆。
那时候,固然我们那些人每天都能够看得见它们,却依然像沉入我心底的血液,让我时常热烈地惦念起来。那样一种无从消磨和难以遗忘的惦念,很早的时候就在灵魂里牢牢地种下了,并且我永远不会和它有失之交臂的痛苦和遗憾。有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可以在一条河水的浅水处泼水嬉戏,或者在一个正开花结果的菜园子旁边,流着口水议论着人家园子里的香瓜或者西瓜。这时候,常常会从菜园地中间的一个小瓜棚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大声地吆喝几声,我们这群孩子就都纷纷猫着腰身逃散开了,仿佛一群听到些许动静就受到惊吓的雀鸟,扑棱棱地四处乱飞。不大一会,孩子们才又都聚拢在一起,没事似的又开始嬉闹了。孩子的世界,永远那么简单、干净。
村庄的河流就像生命的血脉一样常年四处奔流,给黑土地循环着无尽的养分。在那里可以经常捕捉到河虾、白鲢和鲤鱼。就连水少的小泥沟里,都可以用铁锹刨出又肥又壮的泥鳅来。那真是天堂般的环境与乐趣,人们可以随处在河里游泳,并且可以拨开浮萍与水草,一把摸出几个大蛤蜊或者扇贝。
从我们村口远远望去,目光穿过一片片薄荷田地或者芝麻开花的田地,在关庙镇以南十五公里的地方,就是姜寨了。姜寨是百家宗师姜子牙的故里,那里每个月都会有姜太公庙会,我们村的人也时常会去那里赶庙会。姜寨的青石阶以及雕花都散发着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让人目及之处,总能够产生一种心灵的敬重。绕过关庙镇这一带的树木、庄稼和明晃晃的河水,就可以望见一座座如同古老的象形文字一样的老屋,以及一些已成废墟的茅草顶盖的土墙或者房屋。而当我每每望见这些不成形状的废墟的时候,小小的心里总是塞满了愁绪。当时并不知道,内心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与自己年龄不符的忧虑。现在想来,这世上的东西,哪儿还有比一座座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更令人忧伤的呢?
那年暑假,大约十一二岁的光景,方光耀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跟着父亲方老六去捕鱼,第二天早上再去附近的集市上卖掉。
他们家有十几张小渔网,有圆形的,有长方形的,一个个就像针线织成的筛子,收口处有一根可以松紧的绳子。在去河水里下渔网之前,预先松开渔网口,在里面放上些蚯蚓或者是面食。到了晚上,把它们一个个都放到河边距离不太远的地方,然后留下松紧口的那根绳子拴在一截小木棍上。过两三个小时候,就可以收网了。等捞上渔网的时候,就能够看到一网兜活蹦乱跳的鱼儿了。
有好几次,我早上起来的时候都在方光耀家的大门口,看到他们一家人欢欣地蹲在地上,捡拾渔网里面的鱼儿。我也会兴高采烈地蹲下身子,帮着他们捡拾鱼儿。通常那渔网里不仅仅会有鱼儿,还会有一些水草、河虾、蛤蜊以及形似水蛇的小黄鳝。等都收拾好了,方光耀就会给我用塑料袋子装上几条欢蹦的鲫鱼或者泥鳅之类,让我拿回家尝个新鲜。他们也会留下一些给自己,剩余的就都装进两只大水桶里,再用扁担两头的铁钩子,把它们分别挑起来放在肩头,挑到集市上去卖。
那天晚上方光耀他们又要去附近村庄的小河里捕鱼了。我也非常想去体验一下捕鱼的乐趣,就回家跟父亲闹腾,说也要去看看怎样捕鱼的。父亲起初不同意,后来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才勉强答应了。
夜幕降落下来以后,整个空气中沉淀出了一种静谧的气息,微风吹拂过来,地面上升腾起来的闷热似乎也一扫而去,送来缕缕沁人心脾的清凉。
方光耀推着架车,那些渔网都横七竖八地躺在车子上。我和方老六跟在两侧,我们边走边说着捕鱼的一些趣事儿。凸凹不平的小土路上,我们三个人的身影往前方移动着。我开心极了,就像飞出了笼子的鸟儿,自由地小跑着,眼睛应接不暇地四处环顾着……眼看着路过了两个村庄了,方老六才停下来,说:“这个米村附近的河里咱还没有下过渔网,今儿就在这河里多捕捞一些吧。”
方光耀刚把架车放下来,我就发现远处有一闪一闪的光,像是摩托警车的样子,但是却没有发出警笛的声音。看我们停顿了下来,那辆摩托警车好像也原地不动了。
我诧异地用手指着前方,对方光耀说:“你看,那是巡逻的警车吧?”
方光耀向前面望去,说:“看着是哩,这段各村都不太安生,增加了巡逻的警察。”
方老六说:“我感觉警察好像把我们当作嫌疑目标了,方才在刚走出清华寺的时候,我就隐约地感觉到这个警车在远远地盯着我们。现在咱们停下来了,他们也不走了,这就确定他们是盯上咱了。”
我一听这样的话,心里就冒出了凉气,惶恐地问方光耀:“这可怎么办呢?会不会把我们仨当成罪犯抓走呀!”
方光耀安慰说:“不会,咱只是出来捕鱼,又不是偷盗,你不要害怕。”
方老六说:“今儿晚上这鱼是不能再捕了,等会他们把咱几个逮捕带到镇上派出所,就算调查清楚再放走咱们,村里的人们也会认为咱犯罪了,到时候百口莫辩啊。咱们这就赶紧回家吧。”
“好,咱走快点。”说着,方光耀推起了架车就按原路走去。我和方老六快步地跟在架车旁边。我因为害怕而吓得有点打哆嗦了,走路有些不听使唤。
“依雪,你走得太慢了,要不你坐架车上面吧,我推着你走得快一点。”方光耀边走边回头对我说。我摇摇头,尽量加快了步速。方老六这时候也说,你这闺女咋不听话,坐到架车上吧,咱赶紧回家要紧。
我只好坐在了架车上。由于车子走得快,加上土路凸凹不平,坐在上面有些颠簸。我两手紧紧地抓住架车的两侧,车木板不断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跟父亲闹着要来看捕鱼了。来时路上的欢笑,不知落在了哪一个角落里。我们谁都不说一句话,匆匆地赶着路。而那个摩托警车不断地用闪光灯照耀着我们这边,并且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们模糊不清地听到他们在用对讲机说些什么话。
过了十几分钟的光景,在我们四周不远处竟然出现了十多辆摩托警车,他们的闪光灯都集中在我们三个的身上。我吓坏了,大气都不敢出。
方老六说:“糟了,咱们现在不能回家,如果把警察引到那里,村里人还以为我们真的犯罪了。”
方光耀焦急地问道:“那怎么办?”
方老六想了一会,拍了一下脑门说,有了,咱们先去前面的程庄,到你姑姑家里躲一躲。
这会儿我心跳得很快,感觉眼前的遭遇就像电影里面演的警察抓罪犯一样惊心动魄。绕过两条小路,我们终于来到了方光耀姑姑家门口。
我从架车上下来,两腿有些发软。方光耀很快叫开了门,他姑姑和姑父都惊讶地问,这时候来啥事?方老六说,去捕鱼被警察盯上了,现在估计警察已经把这附近包围了。方光耀的姑父怕牵连到自己,忙说,你们不能把警察都引到俺家来啊。方光耀的姑姑听完这句话,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你少说这种话,快赶紧给他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就这样,我们仨被藏到了院子内的柴火垛里面。我们在柴火上躺下来以后,方光耀的姑姑又飞快地抱来一些玉米秆放在上面,盖得严严实实的。我紧张极了,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方光耀的一条胳膊紧挨着我,他明显地感觉到了我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惶恐不安。他伏在我耳际,轻身地说,依雪,不怕,不怕,有我在呢。我没有说话,将身子紧紧地蜷缩在他身边,心里渐渐放松了一些。
刚把我们安置好不久,那些警察就从院墙外面扑通扑通翻了过来。他们亮出了警察证件,仔细地搜查了每一间房屋,甚至连那个小小的厨房都没有放过。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搜到。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见有三个人跑到你们这里?如实交代,否则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有警察问他们。
“没有啊,俺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要是看见有坏人进来了,就是你们不让我说,我也一定要说啊。”方光耀的姑姑回答道。
“我们跟踪了一路了,这几个人有可能就是近段时间频频偷盗的嫌疑犯,如果你们不讲实话,应该知道包庇是啥后果!”
“那是,那是,可是我们家真的没有啥罪犯啊。”
“那就奇怪了,罪犯咋偏偏把架车停在了离你家不远的地方呢?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觉得架车碍事就扔在那里了,另一种可能是他们根本就是捕鱼的,因为架车上面都是渔网。”另外几个警察也觉得这番推测有道理,都附和着说,有这种可能,有这种可能。
过了好一会儿,警察全部撤走了。方光耀的姑姑站在路口,目送着摩托警车走远,才把我们几个从柴火垛里拉出来。
回到家里,我不敢把晚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父亲,敷衍地回答了他几句,就睡下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我梦见很多警察都在后面追杀我,围堵我,我使出浑身解数变成了一条小鱼儿潜伏在水里……
早上醒来后,浑身都是酸痛的,就好像真的在睡梦里穿越了枪林弹雨一样。我愣愣地坐在那里回忆着梦里的情节,忽然感觉现实和梦境之间,我哪一个都不想要。我想要的太缥缈,也太遥远,它好像远在世俗之外。而我又好像哪儿都逃不掉,因为我与这个地方有着太多血脉相连的记忆。
我与方光耀一天天地长大了。一些承载着无数悲喜的岁月,在遥远的岁月中缀满斑驳的沧桑。这个世上有许多美妙的角落,让人看见或者想起就可以得到一种细密的快乐。譬如每个人长大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地从黎明中升腾,再从黑暗里落幕,一天紧接着一天地滑过,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随着时间呼啸而过。
这天是五月初五的端午节。
一大早,方老六就从门外柴火垛里,抱回一堆芝麻秆放在厨房,用来生火做饭。他的母亲从一个老坛子里掏出来几个沾满灰烬的鹅蛋,又从门前的大蒜辫子上剪下来一些滚圆的大蒜,把它们放在一起洗了洗就放在了锅里。这就是他们全家端午节的盛宴了。
从灶台四周冒出的热气,弥漫在整个烟灰色的厨房里。
方光耀学习好,品德又出众,因此父母早就在他身上倾注了很多的梦想。某种程度上梦想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只是这梦想,有时候就像一些人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带来了一种支配欲的本能,一种扭曲的自尊,或者在刚一开始说话,开始想事,就产生了一种无法剔除的欲望;还有时候梦想仿佛就是在无边灰暗的天空里,终于迎来的那一丝曙光;也仿佛是一园苍凉的落叶里,透出的一缕沁人心脾的芳香。
再过几天就要高考了,为了复习功课,方光耀下午就应该返回县城的学校。母亲给他带了一些干粮与咸菜,放在他那个褪了色的帆布背包里。
又要离开家了,方光耀站在院子里,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一遍一遍地看着:那一棵父亲栽植的葡萄树,已经结满了紧密的青葡萄;那一架锈迹斑斑的轧水机,那一口边沿褪色的大水缸;还有那一只养了十年的爱狗虎子……
而每次这个时候,眼前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会让将要返校的方光耀无限的留恋和不舍。方光耀前脚刚跨出大门口,刚刚被母亲支走的虎子却跑了过来,撒着欢,使劲地往他身上蹭着。方光耀知道虎子就像他兄弟一样,不舍得他走,他一边抚摸着虎子,一边说:“虎子,听话,我过几天就回来了。”虎子像能听懂他的话一样,眨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见此情景,方光耀的母亲,去厨房掰了小块馒头,喊着:“虎子,过来,吃馍。”虎子听话地回去了,还不住地回头看一下方光耀。
送走儿子后,方光耀的父亲和母亲,就急赶着来到庙上。今天虽不是初一和十五,但是由于是端午节,寺庙里来赶香火的人还是不少。人们有来求平安的,求祛病的,还有来还愿的。
方光耀的父母和那些人一样,在慈悲的佛像面前虔诚地跪下来,又从挎篮里掏出黄色的火纸和一小把香,并把它们依次点燃。在纸和香划开的一道道光亮中,人们双手合十,叩首,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菩萨……”
寺庙在人们点燃的火苗下,愈发显得庄严而神秘。蔚蓝的天际,不时传来几声熟悉的鸟鸣,侧耳听去,那伴着人们多年的乐音,已经滑向了更辽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