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初,秋高气爽,天边挂着的寥寥几缕云彩被风赶着逐个往前逃。
漱月今日停留的郡县名叫“临川”。她下山后,就近找了间茶馆坐下喝茶听书。
与她相对的位置上,是个身穿青衫的青年男子,他的衣着并不华丽,但胜在整洁。至于相貌……就漱月几百年来的见过的人来看,这个人称得上是顶尖了。是以,她没忍住就多看了两眼。
因为茶馆内人声嘈杂,并没有几个认真听书的,所以说书先生也比较糊弄,讲话声音越来越小。反而是离漱月较近一桌的中年男人聊得热火朝天,一个个恨不能把自己知道的全部一股脑儿倒出来。
漱月支棱了半天耳朵,也没听清楚说书先生讲了个什么,倒是这几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直在她的耳边来回晃荡。
“听说知府小姐对我们县令大人穷追不舍,昨儿还偷偷潜入大人的书房,结果被大人赶出来了。”
“这还用听说吗?我们大人洁身自好,除了老夫人和监牢里的女罪犯,你们见他跟哪个女子温柔地笑过?”
“哎呀,你可真会说笑,大人面对女罪犯露出的表情,那能叫‘笑’吗?那叫‘笑里藏刀’!”
接着是一大串雄厚的“哈哈”声。
他们这一聊不要紧,漱月成功被这种家长里短、男欢女爱的俗套故事吸引了兴趣,侧了侧身加入到大部队中去。
毕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父母官的百姓都是勇者。
她清了清嗓,一只手挡在嘴边,问道:“大哥们,照你们这么说,大人他是有什么隐疾吗,还是……他喜欢男人?”
没等到老大哥们说话,忽地眼神一瞟,她晃见对面的年轻人脸有点黑,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漱月刚想问“怎么了”,就听见外面声势浩荡,一个富家小姐领着一群丫鬟婆子乌压压进到店里边。
一进门,那个富家小姐就径自朝对面走去,眼睛都要挂在对方身上了。“陆涉,原来你在这里呀!我刚才去县衙找你,他们说你出门暗访了,我找了好半天呢!”
此话一出,也不知道是被哪些字眼惊到了,霎时间,旁边桌上的中年男人一个个安静如鸡。
漱月渐渐回过味来,捕捉到“县衙”和“暗访”这两个字眼。
没有什么比偷偷议论人家情感问题的时候,当事人就坐在旁边更要命的了。尤其那个人还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的父母官。
难怪他们不吱声了,勇者也是要在合适的时机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眼下……很显然不太合适。
漱月悻悻地闭了嘴,再抬眼,发现对面的人还在盯着自己。
她默默地低下头,努力寻找地缝。
“陆涉哥哥……你怎么老盯着她看?她是谁啊!”
哦,原来这个把脸化成粉面饽饽的就是传说中的知府小姐呀。难怪不讨人喜欢。
漱月暗暗地想。
陆涉没答话,把视线从对面收回来,起身往外走。
知府小姐刚想跟上去,但又觉得该敲打一下这个顶着张“狐狸精”脸的女人。于是,她走到在漱月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以后别在县令大人面前晃悠,知道吗?”
漱月:“……”
“本小姐在和你说话,你听到没有?”见漱月沉默,知府小姐顺手拎起桌子上的茶壶往下一砸,茶水四溅。
漱月心里的火苗蹭的一下被激起来,刚要发作,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质问。
“你在干什么?”
经过一番折腾,漱月他们临近的几桌都静了下来,这些人的眼神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瞟,多多少少都抱着些看热闹的心思。
许是听到里面的动静,陆涉去而复返。
“我……我见这个女人总是盯着你看,就想替你教训她一下。”知府小姐眼神躲闪,后又咬唇,“我只是、只是一不小心把水洒了……”
陆涉冷眼扫过去。
漱月悄悄挑了下眉,抬头时变成了泫然欲泣的模样。她的声音哀婉,适时插话认错:“民女方才不该妄议大人,恳求大人原谅。”言罢,她抬眼看了看知府小姐,慌张地躲去了陆涉身后,好似对方是洪水猛兽一般。
“你、你……你狐狸精!”知府小姐一边骂着,一边试图拉住漱月的袖子,将她拽出来。
局面一度混乱不堪,陆涉伸出手拦截了两人,厉声斥道:“白芒,你够了!”
知府小姐名叫“白芒”,但因她自诩是周围郡县里最为尊贵的小姐,是以要求别人称呼都称呼她为“知府小姐”而非“白小姐”。
如今她因为一个小小的平头百姓颜面尽失不说,还被陆涉当众呵斥,一时间白芒只觉脑袋发蒙,紧接着泪珠子就跟不要钱似的噼里啪啦往下砸。
她不自觉看了眼周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成了被这些贱民观赏的猴子,到头来还输给了个狐狸精。白芒气不过,一边抽抽噎噎的,一边死命瞪着漱月,她绕过陆涉,用肩头狠狠撞上害她丢脸的罪魁祸首。
“啊!”
其实白芒娇贵惯了,她的力道比起山林里的那些猛虎凶兽,根本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但漱月还是惊呼了声,无他,就是想在这刁蛮小姐和冷面县令之间点一把火。
火烧得越大,刁蛮小姐就越难受,她就越开心。
漱月活了五百多年,从来都不是吃亏的一方,从小到大都有长老护着,后来自己出来闯荡,看的戏剧话本多了,对因时、因地、因人不同而采用不同的办事方法颇有研究。其中,像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卖惨手法最具成效。
陆涉把白芒的主动挑衅看在眼里,冷声叫住她:“白小姐,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你既然撞了这位姑娘,就应当同她道歉。”
白芒转过身,眼睛红得不像话,指着漱月问:“你让我和她道歉?这样的狐狸精,你竟然让我堂堂知府小姐和她道歉?你果然被她勾了魂,变得不像你了!”
这时候,漱月悄悄伸出手指,捏住陆涉的衣角,泪眼巴巴地摇摇头,“大人,算了,知府小姐她、她应该也不是故意的。”
“我没事,真的。”她低头小声补充道。
陆涉对小女儿家弯弯绕绕的心思毫无察觉,一心揪着白芒让她道歉,自动忽略了漱月演的一番“戏”。
反倒是围观的众人开始打抱不平,对白芒的指点更甚了。
毕竟美人无声落泪和泼妇嚎啕飙泪本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人们自然而然就偏向了柔弱娇俏的美人。
现在看来,能让白芒痛心疾首的有二。一是陆涉对她的态度,二是她的身份尊严受到质疑践踏。
漱月暗中勾了勾唇角,白芒道不道歉从来都不重要,就算道了歉,她也不会善心大发原谅她。从这刁蛮小姐自以为是地对着她摆架子、耍脾气、摔水壶开始,她就没打算让她好过。
白芒被人盯得浑身不舒服,临走前咬牙切齿地朝漱月叫嚣:“你给本小姐等着!”
许是被吓得不轻,陆涉看到漱月往后缩了缩,小脸煞白。
他掩唇轻咳,出声试图安抚,“姑娘不必担忧,有本官看着,不会让她胡来的。”
漱月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欠身施礼,“方才多谢大人为民女做主,民女不是有意揣测大人的,民女失言,请大人责罚。”
虽然这么说,但漱月笃定,这个面冷心热且爱民如子的大人一定不会责罚,否则旁边一桌的中年人早就逃之夭夭了,谁还会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戏呢?
“嗯。”陆涉应了声。
“既然你有心认错,那就将功补过吧。本官这里刚好有个案子需要人帮忙,本想去‘百花楼’雇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不过,看姑娘诚心认错,就由姑娘来担此重任可好?”
漱月脸上的笑僵住,她真想伸直手臂问问他旁边那一桌该怎么处置,难不成还要被你拐去当狱卒么?
她脸上的表情一时没收住,被陆涉看个正着,但陆涉并未多想,只当她是被骇住了。于是自动放柔了语调,解释说:“姑娘不必担心,本官必定保证你的安全。当然,若是姑娘能助本官结案,本官定不会亏待姑娘。”
漱月眼睛亮了亮,佯装无知,试探着问:“若是结案了,民女也能像大人身边的衙役大哥一样,得到俸禄吗?”
“嗯。”
“民女冒昧问一句,多少啊?”
陆涉侧头,蹙眉看她。
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漱月急忙补救:“民女……民女家中只有一个爷爷,爷爷年老体弱,急需银两治病……”
好在她的长相颇具有欺骗性,陆涉不疑有他,“嗯”了声便回道:“这是件大案,若是能破,姑娘可得十两。”
“真的?!”漱月微微张口,眸子晶亮,看陆涉的眼神就像是困了许久的饿狼见到鲜肉一般,下一秒就能扑上去啃咬。
陆涉点头,心中五味杂陈,他暗暗地想:这位姑娘当真是纯善仁孝,一听能为爷爷治病,眼睛里就迸出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