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承平走了孙永昌,来了周庆余。
周部驻军进城那日,承平商会会长徐大年携大小百余会员夹道欢迎,城里一时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温言在书房中备课,隐约能听见外头的喧闹之声。抬眼望向窗外,见门房老钟叔带着个客人进了门,看样子是徐会长那边又派了人来,催请父亲温正元出门一同庆贺驻军进城。不料父亲谁的面子也不卖,夹枪带棒一通骂,将人撵出了宅门。
阖府上下都知道老爷的脾性,脖子一横,天底下没他不敢得罪的人。眼瞅着他抄起扫帚就往人身上抡,也没人敢上前拦着。
温正元打完人回来,独自站在庭院里,边抽烟边皱紧了眉头骂人,“一帮不知餍足的政客军阀,只知关起门来内讧。何时能睁开眼瞧瞧外头的局势,管管老百姓死活?”
一群人打破头忙着抢地盘,哪有闲心管旁人死活?至于外头的局势,自然是“浑水好摸鱼”,越乱越好,等何时天真的塌了,也自有高个子来顶。
承平往好听了说,是连通南北的军事要塞,其实夹在两方势力中间,被争来抢去的受尽了委屈。战事一起,百姓立即陷入水深火热。几年下来,驻军换了一拨又一拨,全城上下无一日得安宁。
温母躲完清净,从正厅里出来,搭腔道:“世道这样混乱,不如让阿言在家休息几天,等外头消停了再去学校。”
温正元立即耷下脸来,呵斥道:“外头世道几时太平过?干脆在家躲一辈子!学生还照常上课,做先生的倒先打了退堂鼓,传出去像什么话!”
家里家外大小事务,全由父亲做主,母亲纵然舍不得女儿,也不得不顺从,无奈之下只是叹了口气,便扭身回房了。
承平热闹了几日,便逐渐归于沉寂。驻军倒还算手脚规矩,没闹出什么大动静。商家铺面也纷纷开门营业,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周庆余带兵接管督军署后,立即清缴战利品,孙部军队没留下什么值钱东西,倒是孙永昌名下私产众多,光宅子就有好几座。孙永昌也是贼的很,带不走的财产宁可毁了,也不愿便宜后来人,临走前命人四处放火,是会长徐大年头脑灵透,派出去不少人灭火,才没造成什么重大损失。
副官沈开将手里的一叠字据交给周庆余,“周帅,这是徐会长送来的,说孙永昌在承平商会中参了股。眼下孙部败走,这些股份也该由您接管。股份变更的字据,商会已经签字盖章,只要周帅您签字,这些股份就算移交到您名下了。”
周庆余接过这一叠厚厚的字据,翻看了几眼,“孙永昌是出了名的能霸揽,可惜有命赚,没命花。”顿了顿又道:“这个徐会长,倒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提到徐大年,沈副官又道:“我军进城当天,徐会长立即召了人来列队欢迎,这几天跟着跑前跑后,很是殷勤。孙永昌临走前四处放火,也是他派人设法灭火。还说要献出自己的私宅给周帅,末了又觉得自家宅子拿不出手,提议兴建新府。”
周庆余觉得不妥,摇了摇手,“眼下这个状况,哪来的闲钱大兴土木?孙永昌留下的宅子闲着也是闲着,我看蔷薇别院住着就挺好,等璟苑修缮好了就搬过去,那里离督军署近,办公方便些。就不占徐会长的便宜了,先攒着,往后有的是机会。”
徐大年其人,周庆余暂未接触,却也猜个七八分。唯利是图的商人,眼见孙永昌大势已去,扭头就找了新靠山,毫无忠贞和情分可言。但也没什么错处,时局动荡,谁不是苟活于世?
周庆余不喜欢徐大年这股谄媚劲儿,但他初来乍到,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这个“地头蛇”。
办公桌上的电话发出一阵响声,沈副官倾身拿起听筒,“喂,督军办公室。”
电话那头的人自报家门,沈副官眉头一紧,右脚下意识地向左脚并拢,摆正军姿,“舒大帅。”看了一眼周庆余,得了准许才答:“是,周帅在。”
周庆余微皱着眉,伸手接过电话,脸上立即堆起笑来,朗声道:“世伯近来可好?”
那边笑呵呵答“好”,紧接着恭喜世侄一举拿下承平,年纪轻轻就有这般雄才伟略,运筹帷幄,颇有乃父之风。两厢寒暄,周庆余笑的越发爽朗,“世伯过奖,此番能顺利入驻承平,还是托您的福。庞师长坐镇越州,若没有您的帮衬,小侄我怎能安心阵前杀敌?我才刚吩咐过,战利品清点完了,就命人给您送过来。”
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周庆余紧接着又道:“您一定笑纳,这是做晚辈应当应分的。做人当知饮水思源,小侄年纪虽轻,却也懂得这个道理。”
两人又客套了一番,周庆余才搁下电话,脸上瞬间笑意全无,眉目间露出一丝凝重,“老狐狸耳朵倒灵,我这才刚打了胜仗,椅子都还没坐热,他就追过来道喜了。”
舒敬章心里有什么盘算,周庆余都清楚,抬头对沈副官吩咐道:“缴获的战利品清点完了,全给老狐狸送去。”
沈副官一听急了,“周帅!”
周庆余摇了摇手,不听他多说,“咱们越军拿下承平,就够老狐狸气难平了。他这时候来电话,存的什么心思你难道不清楚?不赶紧‘放血’表忠,保不准越州明天就易主了,我可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早在老督军周楚正还活着时,周部就在为攻打承平作部署。彼时舒敬章和周楚正虽然关系微妙,倒也能维持住表面和谐。老督军去世,周庆余受舒敬章的扶持得以坐上督军之位,继续完成父亲遗志。
周庆余知道,舒敬章早就起了跟他抢地盘的心思,但说到底不好明着欺负小辈,何况面子上还得念着年轻时跟父亲周楚正拜把子的情谊,再加上他这个小辈还算懂事,老狐狸至今也没找到撕破脸皮的借口。如今周庆余羽翼渐丰,越来越难摆布,老狐狸对他即便说不上忌惮,却也愈加有了防备。
沈副官有些不甘,这道理讲起来谁都懂,可真做起来又是另一码事了。到手的钱财全做了顺水人情,搁谁不心疼?周帅倒好,上下嘴唇一碰,全军上下的粮饷就打了水漂。
“周帅,咱们越军苦战两个多月,就全都给旁人做了嫁衣?”
周庆余也不乐意这么干,可有什么法子?人在矮檐下,你不肯夹紧尾巴老实做人,他立马就找辙修理你。但也不会这么“矮”一辈子,且等着吧,时机一到,不怕没有翻身的机会。
钱没了,还可以再想法子。他思忖了一瞬,开口道:“抽空约徐会长来聊聊,就说我下月初做寿,要在行馆摆宴。”
几天后,承平商会全员纷纷收到请柬,下月初周帅二十八岁寿辰,于蔷薇别院设宴,届时还请诸位赏光。
类似场合,商会上下每年都会参与几回,心里头也都明白寿辰不过是幌子,实则是想吸血扒皮,连宴会上致辞都已猜到——周帅带兵镇守一方劳苦功高,但练兵要钱,养兵要粮,中央财政吃紧,驻军缺粮少饷,恐引起军中哗变,不利于承平长治久安。
商会百余成员各个家底丰厚,为长远利益考虑,自然要积极响应,捐粮捐款。
可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呢?每回收到请柬,便是怨声一片。当初的孙永昌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捐一次饷赛过扒一层皮,新来的这位,听传闻尤甚。但没法子,只能做个引颈受戮的受气鬼。谁让他姓周的有兵有枪?
温正元不幸也是其中之一。
一大清早,门房老钟叔就引了客人往内院来。听闻是周帅派了人来送请柬,温正元心里头不由“咯噔”一声,纵使百般不乐意,还是收起了臭脾气,换了个笑脸招待人家,你来我往地寒暄一通,才算把人送走。转回身仔细看那张请柬,周帅做寿,大宴宾客,这分明就是借机敛财!当人都是傻子么?
真是越看火气越大,忍不住大骂一通,骂累了直叹气,可有什么办法?只能数数家当,准备伸了脖子给人当磨刀石,割肉放血。
温言眼见着父亲整天唉声叹气,脸上一片愁云惨雾,本想开解几句,却被母亲拦下了。想想也是,父亲这个臭脾气,谁说错一言半句,就像踩了大雷一样,少不得要挨一顿骂,于是只好作罢。
早晨吃过饭,温言便拎了手袋出门往学校去了。
从温宅往正德高中这一段,路程虽短,却别有一番景致。承平有名的落英湖就横陈在温家大宅门前不远处,沿湖的一段路程可算是景色宜人的。初春时草长莺飞,入夏后花红柳绿。烈日当头,道路两旁有庞大的树冠帮你遮住毒辣的日头。深秋时节,又是一片金黄铺满地,就连入冬后的萧索凄清也是充满诗情画意的。
都说这是块风水宝地,所以沿湖而居的人在承平非富即贵。
路上遇着卖报纸的小童,温言顺手买了份《承平晨报》,眼睛在各个版面匆匆扫了一遍,瞧见了主笔吾生的一篇文章《今承平之新危势》,于是将报纸收进手袋里,继续往前。
进了正德高中大门,温言直奔办公室。同为国文老师的孙茵已经坐在办公桌前,她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正微皱着眉头批改作业,时不时将掉下来的短发掖到耳后,俨然一副女学生模样。
听到脚步声,孙茵不需抬头便知是谁,打招呼道:“温老师,早。”
温言笑吟吟地,也学她打官腔,“孙老师,早。”而后走到她办公桌旁,将报纸递到她眼前。
孙茵瞧了一眼那篇《今承平之新危势》,问道:“你都看过了?觉得怎么样?”
温言将报纸收回,摇了摇头,“路上匆匆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细看。你的文字一向针砭时弊,振聋发聩,这一点毋庸置疑。”顿了顿又道:“就是锋芒太露,不懂收敛,我担心你惹祸上身。”
孙茵从作业本里抬头,用手扶了扶眼镜,“你放心,我有分寸。何况我看那位周帅好面子得很,一进承平就急着做‘圣主贤君’,多半是不会胡来的。再者说,承平如今什么局势,里里外外都清楚得很。”
温言不无担忧,“心里清楚是一回事,敢像你似的诉诸笔端,那是另一回事。周庆余什么秉性,我并不清楚。你什么秉性,我是再清楚也没有了。你也知局势动荡,再加上你身份敏感,别被人抓到什么把柄。”
正说着,徐主任进了办公室,跟二人打了声招呼。温言回头应了声,便及时收了话题,孙茵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吧,不会有事。”
温言点了点头,便回到自己的座位,把那篇文章仔细读了。里头仔细分析了当今局势,并对周庆余进驻承平的目的有了一番深刻解析,周庆余舍得离开越州大本营,带兵攻入承平,极有可能是为了转移阵地。舒敬章与周庆余关系微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上演一场恶战。到时候,又有多少人将流离失所?外面强敌环伺,虎视眈眈,意图裂我国土,拥兵自重者不思救国救民,反而醉心于争名逐利,苟且偷安,更甘心被外敌利用,自相残杀。吾辈当勠力同心,一致对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