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非初识
沈河走进教室的时候,蔚缘的脸上忍不住流露出几分错愕。
沈河站在讲台上,表情有些无奈:“你们这些小女生,看到今天的基因工程不是阅学长来上,很失望?”
底下的女生被逗乐,嘻嘻哈哈地点头,还有更大胆的直接问阅学长去哪儿了。
沈河打开电脑,说道:“你们的阅学长这两周都有事不能来,姑且忍耐下,听我上课吧。”
台下又响起一阵哄笑。
蔚缘咬着嘴唇还有些蒙,旁边的周宜霜笑着揶揄道:“你的阅学长没来,很伤心吧?”
蔚缘却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脸“唰”地红了,她抬手就拍了一下周宜霜的胳膊:“你乱说什么呢?”
周宜霜冷不丁被打,疼得龇牙咧嘴,捂着胳膊一脸委屈:“以前说你也没这么激动啊,蔚小缘,你是不是疯啦?”
她连耳尖都烧了起来,索性不再看周宜霜,正襟危坐,道:“好好听课。”
课间的时候,蔚缘的辅导员在群里发了一个报名表,接着又发了一段话,大致意思是:前天Y省发生了地震,系里打算派出些大三和大四学生,以及研究生去当志愿者,给灾区群众做心理疏导,有意向的可以报名。
因为很久没有发生过强度超过七级的大地震,Y省地震在发生后立刻成为全国人民关注的焦点。而且地震发生在凌晨,大部分人都在梦乡,因此没有任何防备,以致伤亡惨重,许多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然需要动员社会各界力量,同舟共济,心理疏导自然也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周宜霜戳了戳蔚缘:“缘啊,你要去吗?”
或许是因为那次停车场和阅卿哲的冲突,胡亦光居然好几天都没叫陆乐通知她去拍视频,她难得有空余的时间,思索了一下,说道:“去吧,我最近又没什么事。”
周宜霜乐呵呵地说:“那我也去。”
系里给报名的学生做了两天的相关培训,确定交通和住宿方面都没什么问题后,志愿者们便一起坐上了去往Y省的大巴。
不过原本说好的周宜霜没能陪蔚缘一起来。
昨晚周宜霜接了一个电话,匆匆离开寝室后,直到今天上午都没能回来,等蔚缘上车后带队老师才接到周宜霜的电话,说她家里有事,没办法参加这次志愿活动了。
带队老师有些无奈,安抚了周宜霜几句,便挂断电话和其他志愿者说明了情况。
蔚缘给周宜霜发微信:霜,你怎么了?
等了半晌,周宜霜没回,蔚缘想她可能正在忙,便锁了屏,戴上眼罩小憩。
车开了四个多小时,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在Y省高速的一个服务区停下。
带队老师领着志愿者们进入服务区的餐厅,餐厅内已经有相关的负责人在等待,看见他们热情地迎上来:“你们好,一路上辛苦了,先坐下来吃饭吧,吃饭的时候我会给你们讲一讲相关的事情。”
负责人身材胖胖的,面容和善,也有几分明显的憔悴,他笑着拉开椅子坐下:“好好吃,不够再要,这可能是你们这几天最后一顿好饭了,灾区的条件你们也知道。”
负责人说B大这边的志愿者团队是最后一批来的,因为B大是被安排到受灾最重的震中区域,光保证一路上的交通通畅安全就花了很久的时间,现在基本确定不会有较强的余震发生,便通知B大方面将志愿者送过来了。
估计是看大家表情都有些沉重,负责人乐呵呵地拍了拍旁边男生的肩膀:“别太担心,没什么危险,而且之前已经有很多志愿者自发过来了,你们是学生,主要是来锻炼一下,不会给你们安排太困难的工作的。”
负责人思索了一下,又说:“之前有个很有名的企业家,也是你们B大毕业的,地震刚发生的下午就过来了,我想想,叫什么来着,阅……阅……”
蔚缘脱口而出:“阅卿哲?”
负责人一拍手:“对,就是他,这名字真拗口。”
蔚缘眼巴巴地看着负责人,连嘴里的米饭都忘了嚼,渴望从负责人口中听到更多有关他的消息。
“说实话,这样亲力亲为,还冒着生命危险来灾区的企业家真是少见,看着挺秀气的,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能吃苦的,了不得,了不得。”负责人称赞了几句,又转开话题,讲起了这两天志愿者们的趣事。
蔚缘还在食不知味地嚼着嘴里的米饭。
原来他不能来上课是因为这件事……
她想起他的模样,清俊又有几分秀丽的面容常常带着不近人情的清冷,他似乎对大多数人都拒之千里之外,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忽冷忽热,怎么也不像冲在抗灾前线的热血青年。
可是他就是这样复杂的一个人。以他的出身和现在的地位,无须冒着生命危险博取美名,而且她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在乎声名赞誉的人。
她的心跳猛然加速,手指捏紧了竹筷,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手机屏幕,瞥了一眼她现在的妆容。
蔚缘一行人到了震中的Z县时,已经临近晚上八点。
天色微暗,浅灰色的云像一段段的丝带飘浮在深蓝的天空,弯月隐藏在云层后面,仿佛羞涩的少女。
深邃辽阔的天穹之下,是满目疮痍的灾后景象。散乱的残砖碎瓦,覆了灰的花草树木,张开巨口的公路。此时此刻,仍然有武警牵着搜救犬或拿着生命探测仪在废墟上搜寻。
带队老师被引入一顶深蓝色的帐篷,负责对接的是一个面容黝黑的大叔,普通话不太标准,笑的时候眼角压出深深的沟壑:“你们好,我是Z县的县委书记,你们叫我陈叔就行。”
带队老师跟陈叔说了几句客套话后,陈叔便说:“今天也不早了,我先给你们安排住的帐篷,然后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去哄那些娃娃睡觉。因为这边也来了不少专业的心理医生和老师,所以想安排你们帮忙照顾一些娃娃。他们心理问题不太严重,但是发生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对吧。”
志愿者们点头。
等志愿者们把东西放在临时安置的帐篷里后,便跟着陈叔去了安置小孩的帐篷。
这些小孩都是留守儿童,他们在县里的寄宿学校里上学。有些孩子的家长在外面工作,事发后也不一定有空赶得回来,还有些孩子的爷爷奶奶在更偏僻的村里,交通阻断,生死未卜。
蔚缘负责的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躺在睡袋里,眨巴着眼睛看着抱着故事书的蔚缘:“姐姐,讲吧。”
蔚缘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脸蛋,说:“扎着辫子睡觉会不舒服的,姐姐帮你解开,好不好?”
没想到小女孩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要,这个辫子是好看的大哥哥给我扎的。”
不论蔚缘怎样劝说,小女孩还是坚决反对,她无可奈何,只好捧起故事书,给小女孩讲起故事来。
小女孩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蔚缘把故事书放在小女孩的枕边,蹑手蹑脚地出了帐篷。
不远处的操场中央燃着篝火,有不少人聚在篝火旁聊天。灾后信号受阻,这大概就是人们唯一的睡前娱乐。
蔚缘想了想,朝那边走了过去。
她盯着篝火,手揣在口袋里不安地攥紧又松开,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迟疑的男声:“蔚缘?”
她受惊似的转头,男人挺拔的身形映入眼帘。
因地震造成的断电还没完全恢复,两人周围的光源除了操场中央的篝火便是莹莹月光。光线昏暗,他的面容也隐匿在黑暗中看不分明,但是蔚缘一眼就认出这人就是阅卿哲。
阅卿哲垂着眼看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有些结巴:“那……那个……学校派志愿者来灾区做心理疏导。”
他笑了笑:“这样啊。你不去睡觉吗?”
她尴尬地点点头:“啊,太早了,睡不着。”
阅卿哲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晚上九点半。
他了然,道:“过来这边吧。”
两人并肩走到操场边,坐在石阶上,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阅卿哲的面容。她偏过头看他,他的唇有干裂的痕迹,眼下也有淡淡的乌青。
想到自己精致的妆容,甚至还在来Z县的路上特意补过,她突然就有些惭愧。
她搓着手指,说道:“我听说你地震当天下午就来了,这几天应该很辛苦吧?”
他有些惊讶,随后笑了笑:“其实还好,毕竟经常参与这样的事。”
她欲盖弥彰:“像你这样的人,会亲自冒着危险来很少见,我也是听服务区的大叔说的,大家应该都对你印象深刻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过是那些志愿者的其中之一罢了。”
她有些好奇,犹豫着开口道:“嗯……不是我有偏见啊,我只是好奇,你毕竟是企业家,完全可以直接捐款,或者等情况好点再过来,怎么会在当天下午就过来呢?还要冒着余震,坍塌什么的风险……”
他定定地看着蔚缘,女孩朝气蓬勃的脸上,一双大眼闪烁着熠熠的光辉,她似乎很期待他的回答,或者只是期望他而已。
他莞尔一笑,声音犹如泠泠清溪拍打在山岩上:“因为曾经有人跟我说,生命应该是汪洋大海,可以蒸发为云遮阴避凉,亦可凝结成雨润物无声。”
再见蔚缘后,他几乎夜夜安眠,没有再做过梦。
或许是来灾区这几天休息得很少,睡眠环境也不太好,他很久没再服过安眠药,故而今夜在梦寐之间挣扎。
他梦到了十八岁的时候。
蔚缘站在他面前,冲他微笑,露出两只可爱的小梨窝。
他仰头望她,语气满是困惑不解:“你说,人活着是为什么呢?”
她歪着头想了想:“嗯……因为要去完成那些未完成的心愿?”
他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好像有些慌乱:“嗯,我想想,你这个问题好高深……人生嘛,就是攀越一座座高峰,然后享受挑战的乐趣和峰顶的风景……”
他轻轻摇了摇头,仍没有说话。
两人静默无言半晌,他转头望向落地窗外袤远的落日:“我觉得我的人生就像一潭死水。”
他从未想过追逐什么东西,也很难感受到实现成就后的喜悦,生命对于他来说,一直是一抹波澜不惊的灰。
她走近他,双手扶上他的肩。他看到她漂亮的杏仁眼波光粼粼,满溢着悲伤。
她说:“阅卿哲,你不要这么想。求你,别这么想,好不好?”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或许我这样说有些像道德绑架,但是人活在世上,不是只为了自己。你想想你的亲人和朋友,或者你想想我,你活着是有意义的。
“如果无法满足自己的话,你可以想想满足其他人。这世界上有无数人在为活着挣扎,不要那么轻易地想去死。
“你可以去看看那些人,去帮帮他们,你可以为他们做的还有很多。把拯救他们当成一个目标,在未完成之前,不要想放弃自己,好不好?
“生命不该是一潭死水,它应该是汪洋大海,可以蒸发为云遮阴避凉,亦可凝结成雨润物无声。”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在推他的肩膀:“阅哥,阅哥?”
他睁开眼,抬起手遮挡从帐篷外照入的亮光,待视线渐渐清明,他看见小贺站在他旁边,弯着腰说道:“今天要出发去Q村了,我看你一直没来吃早饭,还说你怎么了。”
他去摸手机,按亮一看,时间是六点四十五。
阅卿哲揉了揉眉心,笑了一下:“没听到闹钟,不好意思。”
小贺直起身:“哎,那你收拾一下,过来吃个早饭我们就出发了。”
他“嗯”了一声。
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灾区条件艰苦,他到了这里就没再洗过澡,当然洗头也不太现实。
映着手机屏幕,他看到自己青色的胡茬和眼下的乌青,笑得有些无奈。
他还记得蔚缘昨天看到他脸时的吃惊。
不过这样也好,她至少是开心的。
不像他十八岁的时候,她总是朝他微笑着,眼里却是散不开的悲伤。
蔚缘给小朋友们上了一上午的英语课。
昨天她负责哄睡觉的小女孩叫桑桑,经过这一上午,桑桑特别黏她。
现在是午饭时间,桑桑端着碗站到她面前:“蔚老师,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大家都坐在操场的石阶梯上吃饭,她拍了拍旁边的石阶:“坐吧。”
等桑桑坐下,她去捏桑桑圆圆的小脸,语带笑意地问:“你为什么这么黏蔚老师啊?”
桑桑一脸理直气壮:“因为我喜欢英语好的人!”
这个理由让蔚缘有些啼笑皆非。
桑桑又说:“之前给我扎辫子的大哥哥英语也很好,我还听到他用英语打电话,叽里咕噜的,我都听不懂。”
她心底一动,好奇地问道:“你说的那个大哥哥,是不是姓阅?”
桑桑睁大眼睛:“哇,蔚老师你好神哦。”
蔚缘笑而不语。
桑桑又说:“蔚老师,你的姓和大哥哥的姓读起来好像,可是我觉得你的姓应该读‘wèi’……”
她摸了摸桑桑的头:“老师的姓是多音字,做姓氏的时候就读‘yù’,好啦,快吃饭,一会儿午休了。”
桑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下午是蔚缘同系的同学给桑桑他们上语文课。
蔚缘坐在远处看,突然听到有人大喊:“刘医生!刘医生在哪里啊?有人受伤了!”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到担架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脑子里轰隆隆的,径直从石阶上跳了下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跟在了担架后面。
医生很快被叫过来,他们把阅卿哲抬进了帐篷,她不好意思跟进去,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帐篷外。
大概等了五分钟,一个小麦色肌肤,圆脸的男孩从帐篷里出来,左右环视了一圈,走到了蔚缘面前。
蔚缘看向他胸前挂着的志愿者证,上面的名字是“贺知远”。
男孩羞涩地挠了挠头,笑着说:“阅哥叫你进去。”
蔚缘愣住了:“嗯?”
男孩眨了眨眼睛:“你是阅哥的女朋友吗?”
蔚缘的脸“唰”一下红透了,连忙摆手否认:“不,不是的,我们……”
她咬着唇,有些苦恼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她总觉得有些高攀,师生?那更别提了。
大概就是学长和学妹的关系吧。
看帐篷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男孩丢下一句:“你让阅哥好好休息,我们下午还有事,就先走了!”
目送男孩追上人群,背影逐渐远去,蔚缘拍了拍滚烫的脸,走进帐篷。
阅卿哲坐在折叠床上,左手被包得严严实实,右腿也裹着绷带,他看见蔚缘,嘴角微弯,绽开一个微笑。
他指了指旁边的矮凳,待她坐下后,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
她怔怔地望着他低敛眉目,提着那只凹凸不平还有奇奇怪怪黑渍的茶壶,缓缓地将水倒入纸杯中。
虽然他现在的形象比不上以前完美无瑕,但是举手投足间的风骨和教养仍旧清晰可辨,她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两句诗—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将小指垫在茶壶下,放下时几乎毫无声音,他抬眼望她,微笑道:“我左手不太方便,单手递水怕不稳当,你想喝的话,自己拿吧。”
纸杯放在靠近她的桌沿,还冒着蒸腾的热气,因他刻意套了两层纸杯,拿起时并不烫手。
蔚缘尴尬地抿了一口水,因为是灾区,水中有很明显的消毒剂味道,她把纸杯放下,看向阅卿哲:“你受伤了?严重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接老人的时候屋子塌了。不过还好我们都要出来了,也就是为了撑塌下来的门梁,左手有点扭伤罢了。”
她担忧地望向他的右腿:“你的腿……”
“被碎石和木屑划伤的,只是看着吓人。我都跟他们说不用担架,只是小贺看我一腿血,小题大做了。”他无奈地笑了笑。
“哦……”她担心气氛冷下来,绞尽脑汁又挤出一句,“小贺,是刚才出去叫我那个男生?”
“嗯。”他想了想,“虽然看着大大咧咧,但是做了好几年紧急救援,是个很热心的男孩子。”
“哦……”她搓了搓手,又拿起纸杯喝了一口水,再次被消毒剂味呛得蹙了下眉。
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他垂下眼,道:“刚才我躺在担架上,看见你从远处跑过来。”
蔚缘的脸“唰”一下又红了,她咳了咳:“嗯,那时候看你伤得好像很重……”
“伤得不重就不会跑过来了吗?”他澄澈的目光望向她,隐约有笑意闪烁其中。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纠结半晌,说道:“如果不重的话,大概会走过来吧……”
他失笑,眼角勾人的弧度微微下垂:“这边路不平,你尽量不要跑,小心摔倒。”
她连忙点头。
尴尬之余,她想起那个姓贺的男孩临走前留下的话:让阅卿哲好好休息。
她刚刚在干吗呢,拉着阅卿哲开卧谈会吗?
她看向他眼下的乌青,更是懊恼和愧疚,一下子站起来:“你这么多天都没休息好,快趁现在躺下睡一会儿吧。”
他有些错愕,看她把一边叠着的毯子展开,似乎要给他盖上才反应过来:“没关系,我……”
她按住他的肩,用了罕见的不容拒绝的语气:“快躺下,你都要变成大熊猫了。”
他还是顺从地躺下了。
折叠床有些小,他侧过身,微微弯起腿,看她把毯子盖在他身上,又像躲洪水猛兽一般退后好几步,忍不住笑了:“你等下要去干吗?”
她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干的……”
他当机立断:“那你陪我一会儿吧。”蔚缘惊愕地望向他,他依旧一脸坦然,“我担心有人突然进来。”
她呆呆地点点头:“哦,那我在这里守着你,不让别人打扰你睡觉。”
他满意地闭上了眼。
蔚缘盯了帐篷的门帘半晌,才敢转头看向阅卿哲。
他睡颜很平静,垂下的长睫像幼鸟柔软的新羽,那颗撩人的泪痣隐匿其中,忽隐忽现。
感觉到脸颊的温度又有上升的趋势,她立刻收回了视线。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在心底默念,却没注意到床上的他眼睫扇了扇,微微睁开眼看到她后,又闭上了眼。
阅卿哲大概睡了一个半小时就醒了。
他看她还坐在那里,仿若面壁思过,失笑道:“别度秒如年了,你可以走了。”
她回过头,看他醒了,怔了怔,慌张地摇头:“没,我没有……”
他站起身,将叠好的毯子放在一边:“我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们B大给本科生安排的什么工作?你走开这么久没关系吗?”
她讷讷地回复:“就看小孩子吧,嗯,其实志愿者挺多的……”
他笑了笑,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回去吧。”
这种安抚小狗的手法是什么啊……
她又不争气地脸红了,连忙站起来,丢下一句“那你小心自己的伤”就忙不迭跑了。
蔚缘走了两个小时不到,同学的语文课还没上完。
她坐在石阶上,托腮看着同学一遍一遍地指着黑板上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带着小孩子们摇头晃脑地读。
她笑呵呵地看了半晌,突然一个激灵,直起身。
桑桑呢?
她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桑桑真的不在!
她连忙跳下石阶,跑到同学旁边:“眭玫,你看到桑桑了吗?”
眭玫眨眨眼,想起桑桑是谁后也连忙看了一圈,有些慌张地说:“秦桑去哪儿了?”
看样子眭玫也是才发现桑桑不见了,蔚缘心跳得飞快,扬声问道:“你们有谁看见秦桑了?”
一个小女孩弱弱地举起手,然后指向一个方向:“老师,我看到秦桑之前往那边去了。”
蔚缘拍了拍眭玫的肩膀,安抚地笑了下:“没事,小孩子应该走不远,我去找桑桑,你继续给他们上课。”
眭玫心神不安地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蔚缘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一路小跑,一边走一边喊:“秦桑—秦桑—”
路上尽是残垣碎瓦,人烟稀少,所幸是她问了几个路人,其中几个对独行的小女孩有些印象。
找了大概十几分钟,道路更加崎岖狭窄,蔚缘蹙起眉,暗自奇怪桑桑为什么突然要独自一个人往这么偏僻的地方走。
天色此时已经微暗,她心里焦急不已,左右环视,突然在一棵树下看到了一只小女孩的鞋子。
心下一悚,蔚缘连忙跑过去,喊道:“桑桑?”
小女孩细软的声音自下面传来:“蔚老师……”
她松了一口气,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几步,脚下一空,摔到小坡下时,她听到桑桑继续说:“你不要往前走了,前面的土是松的。”
她已经摔下来了。
她欲哭无泪地拍了拍身上簌簌的尘土,桑桑站在她面前,一双大眼睛漆黑澄澈:“蔚老师,你没事吧?”
她尝试着站起来,脚踝传来刺骨的痛,她勉强笑了笑,上下打量桑桑:“你没事吧?”
桑桑摇了摇头,蔚缘不放心,又拉着桑桑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确定桑桑只是手掌有点擦伤后,呼出一口气。
老人说小孩子骨头软,有时候相比成年人反而不容易受伤,幸好幸好。
蔚缘拍了拍桑桑的头:“老师联系人过来接我们。”
蔚缘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因为落下时垫在她身下导致的磕碰撞击,已然开不了机。
她与弯曲变形的手机面面相觑半晌,拍了拍身边的地面:“桑桑,坐老师旁边吧,等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桑桑听话地坐下。
蔚缘望着头顶交错的树影,柔声问道:“桑桑,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来这里?”
桑桑咬了咬唇:“我想……想去找我爷爷奶奶。”
她看向桑桑,犹豫地开口:“你爷爷奶奶在哪?”
桑桑说:“在Q村,地震那么可怕,我听同学说死了好多人,我怕爷爷奶奶……”桑桑有点哽咽。
她摸了摸桑桑的头,安抚道:“他们会没事的,桑桑。”她又略微放硬了语气,“你担心爷爷奶奶老师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一个人出来找他们,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吗?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爷爷奶奶怎么办?”
桑桑嗫嚅着:“对不起,蔚老师。”
天色更暗了。
蔚缘心里也更加惴惴不安。
她不确定有没有人能找到她们。
秋夜的傍晚有几分微凉,她和桑桑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许久,注意到桑桑微红的小脚,她连忙脱下外套:“桑桑,盖着这个,别冻到脚。”
“嗯。”桑桑乖乖地把小脚丫缩在外套下,“蔚老师,我的鞋子还在上面。”
蔚缘说:“好,等我们上去肯定记得帮你捡起来。”
桑桑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扑闪扑闪,语气有几分自豪:“鞋子其实是我扔上去的,因为我怕落在下面别人找不到我。”她抱住蔚缘的胳膊,“蔚老师,别担心,他们肯定能找到我们的。”
蔚缘揽住桑桑,心底又酸又涩。
这样早慧聪明的小女孩,虽然她没有说,但桑桑还是懂了,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亲了亲桑桑的额头:“桑桑也不要怕,老师会陪着你。”
天边有微星闪烁,夜幕像厚重的天鹅绒。
当头顶传来熟悉的男声时,蔚缘差点儿哭了。
“秦桑,蔚缘?”
她怕阅卿哲重蹈覆辙,大喊道:“我们在下面,你不要往前走,这个土容易塌。”
他声音沉稳:“嗯,我看到了,等下我们找个结实点的地方拉你们上来。”
蔚缘想:果然只有我这种笨蛋才不仔细看就敢直接往前走吧……
又折腾了大概十多分钟,救援队找好了位置,放下绳索,蔚缘绑在自己腰上,带着桑桑被拉了上去。
阅卿哲就在人群最前面等着她,最后一步,是他伸手把她拉上来的。
他的手莫名的冰,蔚缘看着他把桑桑接过去,接着一双狭长好看的眼望向她:“扭到脚了?”
他观察力真的太可怕了。
她直起身,点了点头。
他叹息:“你这么大个人了,还和桑桑这个小孩一样,不说一声就一个人出来找人,手机也联系不上。”
她有些尴尬:“手机摔坏了。”
他帮桑桑把羊角辫重新扎了一下,又蹲下身替桑桑穿上鞋,接着把桑桑交给一边的救援队员。
蔚缘怔怔地看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随后又见他蹲在了自己面前,道:“上来。”
她吓了一跳,慌张地往后退:“不……不用了,我没大碍的……”
他微微侧头看她,眼角微扬:“我手受伤了,没办法抱你。”
她不是在意方式!
她红着脸:“你也受伤了,我自己走就行。”
他语气不容置喙:“上来,我不想下次上课看见一个瘸子。”
有这么严重吗?她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趴上了他的背,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着她站起身,她还是不放心地开口:“你要是觉得不行,就放我下来。”
他失笑:“没有什么不行的,真的。”
嗯?她突然想歪了……
她鼻端就是他的发丝,灾区的条件她知道,所以她并没能感受到什么带着洗发水香味的轻柔短发,反而是看着他发丝间的尘粒发呆。
他的体温很低,她贴在他身上时很舒服,平稳的呼吸时而拂过她环在前方的手臂,撩得她心底一阵酥麻。
她的鼻尖贴近了他的脖颈。
这就是他的味道吧。
其实也没什么味道,准确来说是没什么香味,但也意外地没有因为没洗澡而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就像他本人的性格一样,既不爱引人瞩目,也不爱同流合污。
晚风穿过他的脖颈,穿过她的鼻间,她微微闭上眼,假装累了一般将头靠在他肩头,还状若无意地用睫毛轻触他的皮肤。
她心里想,这样真好啊。
她咂出几分幸福的滋味来。
到了营地,蔚缘先跟阅卿哲安置桑桑吃了晚饭,又检查了一遍身体,然后让桑桑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和同学们一起做晚间活动。
蔚缘在医生那边处理扭伤,带队老师托人带话,说她不用来看晚间活动了,早点休息就好。
处理好扭伤后,医生离开了帐篷,帐篷里只剩她和阅卿哲。
她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说:“谢谢你找到我和桑桑。”
他笑了笑:“没关系。”
她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容:“我手机打不开的时候,真的特别慌,害怕别人找不到我们……”
他声音低沉,语气认真:“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她错愕地对上他的眼,他的目光清澈专注,她又慌张地低下了头。
他又说:“你手机坏了,最近怎么办?你家人朋友联系不上你会不会着急?”
她想了想:“我跟他们说过我来灾区做志愿者了……”不过失联总归不太好,她看向他,试探地开口,“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我给我姐发一条短信。”
他将手机递给她,状若无意地应道:“你有姐姐?”
她在收件人栏输手机号,刚输了一个“1”,底下的第一个联想便是她的名字。也只有她的手机号存了名字。
他的通讯录里该不会只有她一个人吧……
这样的想法跳入脑海,但她也不好意思点开通讯录偷窥,听见他说话,有些慌张地回复道:“嗯,我亲姐,不过比我厉害多了。”
他大概回想了一下调查资料里有关她姐姐蔚纤的内容。
那时他看到她姐和她长得并不像,就不太在意她姐的信息了,只略微扫了一眼,大概有大段的留学和获奖经历,似乎和他相似,也是少年天才那类的人。
他安慰道:“你也很优秀。”
被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夸,她有点受之有愧:“……谢谢。”
蔚缘很快就编辑好短信点了发送,接着将手机递还给阅卿哲,道:“谢谢。”
他失笑:“你说了太多声谢谢,不用这么客气。”
她不安地扭着手指:“因为我确实有很多事需要谢谢你,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帮了我很多。”
他垂下眼睛,想要掩饰眼底突然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依旧如常:“第一次见面?”
她连忙解释:“啊,就是你来B大演讲那次,对于你来说可能是第一次见我吧?不过我上中学的时候就知道你啦,嗯,我一直特别崇拜你!”
他望着她,用视线描摹她的眉眼。
他第一次见她吗?他想跟她说,不是的。自十八岁那场相遇开始,她的面容就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她圆而亮的杏仁眼,可爱小巧的梨窝,天生上扬的嘴角,所有细节,都在记忆的反复温习中深深镌刻在他心上。
在B大再次见她,那一瞬间甚至恍若梦境。她真实而鲜活,让他这么多年的想念—
得偿所愿。
她还在愧疚不已地絮絮叨叨:“明明我是你的粉丝,却麻烦你这么多次,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
她听见他柔声对她说:“那请你帮我个忙,可以吗?只有你能帮的忙。”
他可不可以再贪婪一点?
她惊愕地看着他:“可以啊,什么忙?”
他微笑:“我父亲一直在给我安排相亲,给我造成了很多困扰,下个月就是他的寿辰,我可否请你假扮我的女友出席?”
蔚缘怔怔地望着他。
他垂着长睫:“如果你有男朋友,不方便的话……”
她急忙回道:“我没有男朋友!”
他笑了,看着她泛红的双颊,说道:“那到时候,我会联系你。”
真是罪过啊。
她救他于人生水火,他却给她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只为满足心底日益喧嚣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