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王老爷子从附近的鱼儿镇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名中年汉子,身穿一件打着补丁的青色对襟,裹着灰色头巾,相貌敦厚。
坐在祠堂门槛上的王由桢,立即站了起来,恭敬的喊道:“爷爷,二叔。”
王老爷子身后的那名敦厚汉子,正是他的嫡亲二叔,王老爷子的二子。
王由桢对于爷爷出去一趟把二叔喊来了,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也是应该叫来二叔。
现在手里有银子了,接下来的第一件事。
销赃。
一户贫寒老百姓家里突然冒出一大笔银子看,必然会招来旁人的怀疑,这笔银子的主人孙包户都不用亲自去查就会有人去报信。
王由桢的二叔在鱼儿镇的一间俵物店做伢人,负责兜售产自东洋的海参、鲍鱼、鱼翅,以及一些东洋刀贩洋货品。
王由桢的二叔王伢人虽说挣的银子不多,却有一定的本事,悄无声息的消化了这一百两银子。
王老爷子回到祠堂去拿瓦罐,王伢人敦厚的笑了笑,揉了揉王由桢的脑袋说道:“大儿,以后切莫再去海里戏耍了。”
“想要吃什么海货,二叔给你买,让你三叔去给你捕来也成,切莫跑到海里去了。”
王由桢听着二叔真心实意的关心和爱护,这是他上辈子体会不到的亲情,笑了笑说道:“二叔放心吧,侄儿不去了。”
王伢人听到王由桢亲口说了不去了,再次敦厚的笑了一声,从王老爷子手里接过来瓦罐说道:“爹,银子会找倾银铺熔了。”
“但咱这是来路不明的银子,要给掌柜一些好处,估摸着得有个五六两银子的火耗。”
王老爷子没有说话,看向了身边的长子长孙,示意让他拿个主意。
王由桢平淡的笑了笑,毫不在意的说道:“这笔银子本来就是白得的,损失五六两算不了什么。”
“银子熔了以后,二叔也别把银子带回来了,先买上三套纺织机的料物,剩下放在二叔手里。”
王老爷子当年在边关杀过八旗鞑子,王伢人这些年过手了不少大额银子,算是乡野里有见识的了。
对于一百两银子的处理,都有些心惊肉跳。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从小到大几乎没离开过盐池村的王由桢,面对一百两银子竟有这样的洒脱。
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洒脱。
王老爷子和王伢人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满是感慨。
王伢人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老爹讲述过同时纺出一百锭纱线的纺织机了,以他见识过许多贩洋货品的眼界。
依旧是震惊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那可是一架相当于官僚乡绅作坊里一百架的纺织机,简直是神仙的东西。
想到纺出一百纱锭的纺织机,又想到王由桢面对足足一百两银子的淡然。
王老爷子和王伢人对于王由桢在天上过了一辈子的说辞,没有了半点怀疑。
王伢人郑重的点了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二叔了。”
王由桢亲自把二叔送到了村口,看着二叔消失在土路上,心情越发的好了。
还没等他从村口的木桥上下去,几名身材高大的弟弟笑哈哈的从盐田方向走了过来,像是发生了什么大喜事。
弟弟们望见站在村口木桥上的大哥,一路小跑,老四王四熊大笑的说道:“哥,你可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孙扒皮放在盐槽上面的铁磨盘,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个大洞,里面的银子也不见了。”
王四熊还没有说完,老五王五虎抢着说道:“嘿嘿,可把孙扒皮给气坏了,脸色都气青了。”
王由桢听到弟弟们嘻嘻哈哈的叙说,配合的笑了笑,想了想说道:“走,过去看看。”
昨晚用了两炷香时间赶到盐田,白天的时候只用一炷香时间就够了。
王由桢带着五名弟弟一路小跑,半柱香的时间就到了盐田。
盐田的滩涂上,围着一大群老百姓。
老百姓们全都是跪在泥泞的滩涂上,对着远处广袤无垠的大海磕头,每人手里还捧着三炷香。
王由桢走进一些才看清,老百姓哪里是对着大海磕头,分明是对着铁磨盘磕头。
嘴里还念念有词,希望神仙老爷保佑。
这是把稀硫酸中和出来的大窟窿,当成了神仙显灵。
在跪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围,王由桢见到了脸色铁青的孙包户,只是扫了一眼,便不动声色的把目光挪开了。
孙包户年纪在四十左右,身体发福,皮肤白净。
身上穿着料子十分考究的潞绸右衽衣,腰间悬挂着一只苏绣香囊,手里拿着一把东洋舞扇,不停的扇着风。
这名穿着相当考究体面的中年人,便是王四熊嘴里的孙扒皮,也是这边盐田的土皇帝。
孙包户早些年只是家里有几百亩田产的富户,后来发生了地龙翻身,引发了海水倒灌。
盐田全部被冲毁了,重新修建盐田需要不短的时间,盐丁缴纳不出盐田的课税,就想着给官服递一道呈文,免了今年的盐课。
盐池村的盐丁都是贫寒百姓,哪里能和官府说上话,就想着找到孙包户牵头这件事。
孙包户眼馋这处盐田很久了,当即答应了盐池村盐丁们恳求,拍着胸脯打包票说一定办成这件事。
谁知道这个孙包户转过头来勾结了县衙里的书办,又拿银子贿赂了钱粮师爷,包揽了盐池村的盐课。
盐课一律由孙包户代缴。
孙包户手里有了收税的大权,一面给县衙许诺必定完成今年的盐课,一面对盐丁谎称衙门里不同意免课。
刚开始盐池村的盐丁们不明白这其中的小人伎俩,只能忍气吞声的从孙包户手里借债。
盐池村的盐丁们借了债以后,孙包户转脸就不认人了,把借贷的子钱变成了高利子钱。
盐丁们忍受着烈日曝晒,海水的侵蚀,一年辛辛苦苦下来,不仅赚不了一厘银子,还欠孙包户一屁股债。
经过一年年的盘剥,盐田俨然成了孙包户的私产。
至于本县的衙门,只要孙包户缴纳了足额的盐课,每年又有一笔不小的孝敬,始终不闻不问。
只要银子到手,老百姓是死是活就与衙门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