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桥第二天的计划是一早去药材市场看看,然后从附近上高速路,就返程了。
亳州的中药材市场是全球最大的,市场里、市场外,药材摊位都摆得满满,人山人海。
方总想安排当地的人接待引领,宋桥摇头,他烦极了客套、迎来送往,烦琐得要命。他就喜欢漫无目的地转,自己看,亲眼看。这像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才有真实的触感。
一早大雾,市场里人少,动物药、植物药、矿物药,攒起来一起熏着天。
宋桥这些人看中药材都是外行,搞不清楚真假伪劣,无非就是木头、木棍、树叶、干花、草根……还有石头,成麻袋地堆成堆。倒是方总曾来过一次,还记得一个摊位,领着众人三绕两绕地找了过去。
摊主没换,长须三绺,光头,是佛道交融的特征。
摊主看出这几人有气派但不懂行,不可能是买家,于是不搭理宋桥几个人。
一扭头,摊主看见走来一个老主顾,一身民工般的粗糙打扮。摊主眼一弯,笑得金牙灿烂,“潘老大!我刚收了好东西,你就来了!”
潘老大的半张脸被今年最潮的蓝色太阳镜遮着,身边是一瘸一拐的潘昀昀,两人慢悠悠地迎面而来。
方总高兴,“潘老大!你这个老药斗子,怎么总能遇见你?来来,你看看这个是什么?”
方总从一筐棕色的塑料片似的药材里拿出两片,问潘老大。
潘老大嘿嘿笑,“鹿茸。”
这摆的像是不要钱的东西似的,没想到竟是名品。方总直咧嘴。
宋桥和潘昀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照面,潘昀昀脸颊上两条创可贴并排贴成个等号,宋桥想看不见都不行。
宋桥对她笑了笑,点点头。
潘昀昀仔细地认了认这个人,又看看他身边的司机和保镖,确认这三人她昨天中午“见过”。
再看看方总,潘昀昀明白了:果真是大人物哈!但是大人物亲自上阵“摔”女人,这也算稀奇了!她昨天到底倒了什么邪霉?
她抽抽嘴,挺不带劲地给宋桥个笑,瞬间脖子疼、脚腕疼、全身疼。
方总没有引荐两边的人,潘昀昀和潘老大也不问。
摊主把好东西往出拿,潘老大把几根冬虫夏草递给潘昀昀,“怎么样?”
潘昀昀捏起,仔细地看。韩映觉得有趣,过去问:“你看什么呢?”
“数脚丫。”
“数脚丫?”韩映又往前凑了凑,莫名其妙地也跟着数。
冬虫夏草不算动物药,也不算植物药,严格地说是真菌寄生在了昆虫的身体里,算是一种复合体,分为虫体和真菌子座两个部分。正品虫草的虫体有八对小足,头部的三对和尾部的一对不明显,腹部的四对明显。
潘昀昀手里这几根的“脚丫”都长得大小不分了。
潘昀昀把那几根虫草丢还给摊主,“太假了。”
摊主又递过来几根,潘昀昀接了,看了,又闻闻。
韩映不研究虫草,研究着潘昀昀。
潘昀昀对这类富贵缠身、斯文表象、拈花惹草的男人是真讨厌,一般情况下她是见一次扁一次,再见再扁。但此人在宋家不会是小人物,目前虽然招人讨厌,但他还是远距离地看着。潘昀昀暂时忍了。
看完手中的虫草,潘昀昀还是对摊主摇头,“泡过的,不好。”
摊主对潘老大夸赞,“你新带的徒弟?很快就能出徒了,行家!”
潘老大嘿嘿笑,“不是徒弟,是我‘四奶奶’。”
韩映扑哧笑出来,潘昀昀黑白分明地瞪了他一眼。韩映就看着她笑,挺痞的姿态。偷笑的不止韩映一个,只不过其他人都比较含蓄,起码有个掩饰。
宋桥皱眉头,韩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在有女人的场合会比较“轻佻”。
摊主终于拿出了几盒极品虫草,开价高得连潘老大都撇嘴。
“买几盒呗?”韩映挑唆着潘昀昀的购物欲。
潘昀昀立场坚定,哼哼,“我又没病。”
但是宋桥看了眼方总,方总立刻着手挑。他当然挑不出个好坏,潘老大赶紧帮忙,一盒一盒地仔细选。
潘昀昀斜眼瞥宋桥那个冤大头:他买的这些天价蛋白质,同那些假货、劣品相比,到底哪种口味更好?
见脚边的金钱白花蛇可爱,潘昀昀蹲下来,捡了几个摊在手心里。细细的小蛇被盘成银元大小,蛇头在中央,黑白相间的蛇身圈成圆盘后,格纹的图案迷乱精致,像千鸟格。
潘昀昀看着喜欢,仰起脸来跟摊主要东西,“帮你推销了那么贵的生意,这两条小蛇送我,怎么样?”
摊主笑呵呵地点头。
韩映的注意力一直在女人身上,他低头问潘昀昀:“这蛇能干什么?”
潘昀昀不答。
韩映等了一会儿,又说:“蛇都蜕皮。”
韩映有一种特质,像牛皮糖似的很有嚼头:温雅有趣。相处的人总能慢慢地喜欢上他,包括敌人。
一个人说话和不说话,还是很有区别的。韩映是一开口就善意流露的那一挂人物,这是一种才华,学不来。
潘昀昀也不例外,韩映话说得久了,她也回两句:“这是蛇宝宝,它爸爸有一米八长。”
“它爸爸叫什么名字?”韩映蹲下来,看她掌心的小蛇。主要是看手,迎着光,女孩子细软的手白皙透亮。
“金钱白花蛇。”
“大富大贵的好名字。”
潘昀昀笑了,“这蛇自己杀身成仁,当了药材,反倒起了个能让药材老板大富大贵的好名字。”
潘老大在和摊主聊着近来的药材行情,方总和法律顾问在研究冬虫夏草,司机和保镖在外围溜达,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周围。
宋桥干站着,双手插兜,韩映说一句话,宋桥的眉头就皱紧一分——一点儿都不稳重!这就是宋辰药业集团分管新药开发、市场营销副总的做派?太轻佻!
但韩映还是个热心肠,聊着聊着,知道潘昀昀在请代驾帮忙开车回A城,他主动请求帮忙,“我坐你的车,帮你把车开回去,怎么样?”
这就是要脱离宋桥的车队了,韩映回头看看宋桥。宋桥的脸硬邦邦的,没态度。
潘昀昀在后面拆韩映的台,直接拒绝了,“三百块钱能搞定的事,真不用辛苦你。”
听到“三百块”,宋桥看向了潘昀昀;潘昀昀也正似有若无地瞥他一眼。潘昀昀对他还有气,睫毛一抬目光移开。宋桥的目光像他的体型——不轻易挪动。
那两人还在拌嘴,韩映:“说得这么无情,他乡遇故知。”
潘昀昀:“我和你是什么故知?”
那边方总拍着一厚摞的奢华礼盒惆怅,司机也惆怅,“车里绝对放不下。”
宋桥说:“让潘厂长帮忙用车捎回去。”
潘昀昀和韩映正在扯皮,听见这话立刻停止斗嘴。
潘老大憨厚,“行。”
潘昀昀:“放不下。”
韩映:“去掉代驾就放下了。”
潘老大实实诚诚的,“行。”
方总纳闷地问潘老大:“为什么找代驾?”
“四奶奶脚伤了,开不了车。”
“这么多人,还愁一辆车?我给你开回去。”方总说,拎了大礼盒就走,潘老大立刻帮着拎。
韩映跟上,“开长途车累,老方你岁数大了,我开。”
方总立刻就坡下台阶,“那就有劳韩总了。”
宋桥跟着走,他阵仗大,所有人就都撤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潘昀昀愣怔间,落到了最后,一崴一崴地跟在末尾出了市场。
潘昀昀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代驾已经被潘老大打发走了。她的车后备厢敞开,潘老大在把礼盒往里放。
韩映站在稍远处,对潘昀昀的车直摇头,很是嫌弃。潘昀昀的车是辆小巧的MINI——红色的。男人开——娘得不一般。
潘昀昀看见宋桥站在远处,和他的黑色越野车还有些距离。他的保镖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宋桥回头看向了她。
潘昀昀别开脸,走向红色MINI,坐进了副驾驶。
保镖对宋桥说的是:“昨天中午在运兵道外停车场的那辆车,不是这女孩的。”
昨天那辆车高大剽悍,停在僻静处。因为宋桥“误打误撞”了潘昀昀,当时他们就都留心了那辆车的牌照。
“你和我坐那个女孩的车走。”保镖对宋桥说。
“是不是太多疑了?”宋桥问。
“小心总没错。”保镖慎重,这些事情上宋桥得听他的。保镖给韩映打电话,安排着三辆车的人员。
宋桥转身望向停车场外围,道路空旷、人车很少,轻雾缭绕,舒适的清晨。
潘昀昀坐在自己的小MINI里,晨雾散了很多,视野还不是很好。她看到韩映一边接电话,一边转身走向雾里。
韩映是个潇洒的男人,黑色的衬衫西裤把他的风流习性略略压住了些,若是穿得再撩人些,必定更让女人喜欢。韩映的背影也让人赏心悦目,他朝向的方向是宋桥。
宋桥是一身白色衣服,站在雾色的边缘,向后一步隐进雾里,向前一步就会眉目清晰。但他健硕的体格很具侵略性,很醒目。这种体格不符合潘昀昀的一贯审美,但是看了两天似乎也习惯了,居然会觉得赏心悦目。
潘昀昀恶趣味地审视着宋桥,居然是翘臀!胸肌大过女人,腰腹劲瘦,腿部肌肉发达,速度和力量都很强,这种人脑子里的肌肉也应该很多,当集团老总合适吗?
潘昀昀在心里努力地作践着宋桥,这让她很开心,像报了昨天的“仇”似的。
有隆隆的声音忽然从雾里传来,像是很重型的机械车开过来。
韩映忽然拔腿狂跑向宋桥,他的黑身影挡住了宋桥的位置,也阻断了潘昀昀的视线,她隐约觉得有异样。
突然,一辆红色的重型大卡车冲破白雾,迎面冲来,轰隆隆地颠簸着碾过宋桥的位置。撞断两棵树后,俯冲在一排平房上,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潘昀昀猛地跳了起来,头狠狠地撞在了车顶。她看见韩映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那辆重型大卡车庞然大物似的停在雾色边缘,引擎声渐熄,是热腾腾的千钧废铁。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潘昀昀叫都没叫出声来,张大嘴看着宋桥的方向。
一片被搅乱的白雾,没有人影,偌大的停车场静得死寂。
有人声渐渐嘈杂,杂乱的人影从四面围了过去。韩映爬起来,趔趄着跑过去,像个醉汉。
潘昀昀手哆嗦着搬车门,想下车过去。车门刚被推开一线,没有防备地被人从外面用力一磕,“嘭”一声又关上了,那人随即上了后座。
驾驶座门也被拉开,坐进了人,陆续几声门响,车里坐进了三个男人。
潘昀昀眼睛睁圆,叫了出来:“宋桥!”
宋桥坐在驾驶座。他没事!还活着!
潘昀昀回头看后座,是宋桥的司机和保镖。三个人,只有宋桥狼狈得像是从土里刚拔出来,灰头土脸的。
宋桥发动了车子,缓缓地绕过出事被围挤的现场,从停车场出口滑出。
红色重卡在车的左侧,潘昀昀看过去,视线经过宋桥。他戴着鸭舌帽和黑超眼镜,右脸侧有一线鲜血从帽檐边流了下来,脸颊上戾气暴显。
宋桥也在看车窗外。
巨型大车旁围了好几圈的人。人声鼎沸中,韩映脸无血色,方总瘫坐在一旁的地上打着电话。
出停车场时,潘昀昀只把车窗打开窄窄的一道缝隙,把钱递了出去。看见钱在抖,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不由自主地在哆嗦,她控制不住。
收费的人心不在焉,张望着出事现场,急着想去看热闹,用方言大声喊着,依稀能听明白,“……肯定活不成了,我看见的……”
宋桥把油门一脚踩到底,驶向高速路方向。雾渐渐散了,阳光大把大把地照进车里。
车厢里沉闷无声,宋桥沉在静默处,他人稳车快,像劈开水流的一块磐石,冷森、凝固、坚硬。
一口气开了一个小时,车停在了服务区。
潘昀昀下车,从后备厢里翻出医药包,有棉球、创可贴、纱布绷带。
车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宋桥最应该知道,他那算是给他自己准备的吗?虽然这事有些轮回报应的可笑,但潘昀昀心里只是叹气,笑不出来。
宋桥开车也累了,他下了车换坐在后排。潘昀昀就钻进了车后排,问他:“处理一下?”
宋桥摘掉了帽子、墨镜,向她靠近些,帽檐下的黑发被血浸得黑亮。
潘昀昀用棉球小心翼翼地擦,伤在了眉弓处的血管,伤口不深,但是血流了很多,已经被帽檐压迫止血了。潘昀昀把伤口处理干净,在他的眉弓处贴一条创可贴,然后擦干净宋桥脸侧的血痂。
宋桥的手臂一屈,把手肘处的伤口伸给她,潘昀昀继续处理。她动作很外行,很笨拙,所以格外轻柔仔细。
宋桥一直在看她,用肆无忌惮的目光。
“你知道我是宋桥?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能让宋辰药业集团的财务总监伺候着,还用猜吗?再说,‘乔宋’——”潘昀昀点评,“这名字也太菜了点。”
“‘云潘’就不菜?”宋桥反问。
潘昀昀颧骨上的创可贴很扎眼,和宋桥脸上的是同款。
潘昀昀忽然手下一重,宋桥忍住疼,没出声。但他手臂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潘昀昀心情大好。
宋桥的臂膀粗壮,肌肉成块,皮肤紧薄光洁,薄皮大馅的。潘昀昀想起了常去的那家熏鸡店,若是有这样的一条鸡大腿,一定很有嚼头。
处理完伤口,潘昀昀下车,保镖坐进后排座位和宋桥同排,两人商量着路上的事情,司机去便利店买些水和食物。
潘昀昀把医药包放回车后备厢,手机忽然响,是陌生的号码。潘昀昀接起,听筒里的男声倒是很熟悉,“潘小姐,别回头,别动,左后方有辆越野车靠过来,你帮忙替宋总挡一下。”
潘昀昀直起身,看向便利店方向:宋桥的司机背对着门,在打电话。
她身后有车从高速上开下来的减速声。
让她挡?什么情况?怎么挡?拿什么挡?
潘昀昀蒙了,“你来,我应付不了。”
事情紧急,司机只是在叮嘱,“不让他们看到宋总,也不关注你和车。”
这么高的要求……
潘昀昀仿佛看见那辆红色重卡向自己碾来,接电话的手开始抖——她真的很没出息。
便利店里宋桥的司机侧着身,透过玻璃门窗看着从高速上俯冲下来的那辆车。他断定这就是昨天中午停在运兵道停车场的那辆:车牌被换过,但是车型、颜色、车窗上的贴标,都对得上。
可这车是否是冲着宋桥来的,是否知道宋桥就在潘昀昀的车上,他就吃不准了。所以不能冒失,不能妄动,现在动手只有吃亏,最好是能混过去。
而潘昀昀就在车外,还是唯一的陌生脸,就算不能帮忙混过去,也希望这女人别节外生枝。
这层意思潘昀昀隐约能体会到,但要她做到“挡住宋桥,还不引起注意”——你当盾牌,还不能让对方看见这张盾牌——谁来告诉她,怎么做?
她犹豫间,一辆黑色越野的车头经过身边,慢如窥伺,渐渐停稳,引擎烘热。
潘昀昀脑海里又闪过方才那辆红色重卡——碾过宋桥的位置,撞断两株大树。
完全是下意识的,潘昀昀没有多想,挂了电话。她从后备厢里拿出擦车的尘扫,关上后备厢盖,走到两车之间,潘昀昀站在MINI后座的车窗边,用尘扫扫着驾驶座的车门、玻璃、车顶,仔细地、反复地,是最挑剔的女人买衣服的模样,恨不得找出一根跳线的线头来。
MINI车身上反射了旁边那辆车的影子,高阔的车身,黑亮。
那辆黑车落下一扇窗,现出个精瘦的年轻男人,对潘昀昀笑,“回A城?”
潘昀昀回头,防备也友善地笑笑,出门的女人路遇陌生人搭讪,应该如此。
男人挺和气,“我们也是回A城的,老乡。”
潘昀昀说:“还得开三个小时,才能回去。”
“女司机开长途车,挺厉害的啊!”对方望向潘昀昀身后的后窗。
“我不开,开车累啊,有小伙伴嘛。这车就不能出长途,脏死了……怎么还有鸟屎……真恶心……”潘昀昀说。
擦着车窗玻璃,潘昀昀忽然佩服当初的自己——后座车窗贴膜的颜色选得真深,宋桥的轮廓都看不真。
黑车里的人狠盯了她半天,升起了车窗。黑越野从辅道驶上高速,疾速走了。
司机从便利店跑过来,赞赏地看定潘昀昀,“好样的!”
潘昀昀此时感到阵阵后怕,心跳砸着胸腔,手还擦着车。
车窗落下,宋桥黑湛湛的眼睛看着她。潘昀昀灵魂出窍地看宋桥,手中的尘扫随着惯性就冲宋桥的脸按去。宋桥忙伸手挡了,一脸的灰尘,直皱眉头。潘昀昀立刻道歉。
宋桥打开车门,挪出位置让潘昀昀上车。潘昀昀坐进车里,她怀里抱着尘扫,尘扫在哆嗦。
宋桥好笑,但很郑重地说了句:“谢谢。”
潘昀昀机械地回答:“不客气。”
MINI车挪到隐蔽处,车里,前排的司机和保镖分析着:这次出行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消息是谁放出去的?方总监?法律顾问?总不可能是韩映吧……
宋桥忽然说:“是我漏出去的。”
案子破了……
司机和保镖相视默然,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潘昀昀也纳闷,但她不觉得宋桥的泄露行踪是莽撞,她只相信他有更深的考虑。短短的接触,让她体会到宋桥的心有多深,人有多稳。
潘昀昀看宋桥。车厢小,MINI车里所有的装饰都是圆圆的、QQ的,而宋桥魁伟,头顶着顶棚,很憋屈。他其实是书生的清俊皮相,但体格比他的保镖和司机还健壮,就被划分到粗莽蛮劲的类型里了。
宋桥闭着眼睛在休息,绷得很紧的嘴唇噙着冷笑的弧度。
这人两小时前险些被重卡碾成肉饼,死里逃生驾车狂奔一百多公里,方才又险些暴露,现在却在笑。
潘昀昀再一想,也许是他习惯了。
宋桥的生辰八字里有煞气,在A城他成名很早。潘昀昀比宋桥小三四岁,听着宋桥的故事长大:老宋家的这根独苗,出生后一直就放在英国寄养,十多岁才回国。可见老宋董事长对他的爱护娇惯之深,期望之高。但少东家第一次见家臣的晚宴上,一张口,中文腔调怪得像西北菜,英文则是一句不会说。这成了全城人的笑话:老宋董事长是暴发的土财主,被英国骗子骗了,把儿子放到了英国的农村。最没出息的是,宋桥结结巴巴的两句话都没说完,就紧张得哭了。
而宋桥最轰动的事,是十三岁时遭遇绑架。当时宋家和绑匪拼强斗狠,老宋董事长报警破案——就算是为了保全儿子的性命,拖延时间,宋家也完全没有付赎金的意思。宋桥命大,五天后被解救,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那之后宋桥就有了贴身保镖。
几人又等了一阵子,韩映开着黑色的越野车追了上来,同车的还有潘老大。听韩映和宋桥说,潘昀昀知道同行的白车被红色重卡轧成了钢材。方总和法律顾问都留在了亳州,处理“意外车祸”。
再上路,宋桥换坐了越野车。这车霸道,排量大,跑得快,遇到擦碰能占优势,最重要的是外人都知道宋桥不在这辆越野车上。
韩映坐在MINI的驾驶座,回头安慰潘昀昀,“抱歉,让你跟着我们受惊了。”
潘昀昀长嘘口气,她这两天确实把这辈子的“惊”都受了。
宋桥的保镖过来敲潘昀昀的车窗,请她去坐越野车。韩映诧异地看着潘昀昀一拐一拐地蹦过去,他问保镖:“这是宋桥的意思?”
保镖没理韩映。
韩映自知这一问也是多余——除了宋桥自己,谁能往他的车上安排个跳蚤?更别说女人了。
越野车的后备厢里装满了盆栽的芍药花苗,花开得正旺,红的、白的、粉的,在枝头亭亭玉立。
并排坐在后座,宋桥对潘昀昀解释道:“都是带回去送人的。”
潘昀昀晓得了,难怪宋桥连冬虫夏草都没地方放,要塞在她的车上。但是一根虫草的钱,就够买这一车花了。
潘昀昀看看宋桥鼓鼓的肱二头肌,给此人定位:闷骚型。
到达下一个收费站后,从高速路的辅道上来了几辆车,交替着顺序始终伴随在宋桥的车前后,是来接应的。宋桥的司机和保镖明显放松了,偶尔能说句话。
潘昀昀一直跪趴在椅背上看芍药花。她喜欢这花,一见钟情。潘昀昀从后窗望出去,她的小红车一路紧跟着。潘昀昀乐了:1.6排量的MINI,韩映要把油门踩得多累,才能追上这辆越野?
宋桥开她车时的模样还在眼前:MINI车里所有的造型都是米奇风格,宋桥像是被困在公主城堡里的猛兽,操控别提多难受了。
宋桥一路都无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碰伤的眉弓处肿了起来,脸有些变形。
潘昀昀微微地叹息,她没有宋桥那样强大的心脏,也体会不了有人要“杀”自己是个什么滋味儿。
有钱人活成这样图个什么呢?
回到A城,宋桥把潘昀昀送到家门口,红MINI停在巷子口。
潘昀昀蹦进家门,宋桥的司机忽然端了两盆芍药花跟着她进了门,“宋总送的。”
两株粉红色芍药,颤巍巍地开着。潘昀昀心里一阵不自在,她喊住司机:“能换成康乃馨不?”
司机瞪眼瞅她,那意思是顺手白送你的,拜托就别挑了。
潘昀昀是很有原则的人,这种事情更是她认为该较真的事情,她想给宋桥的司机普及一下芍药文化:《诗经·郑风》里有载,芍药是青春正好的男女心有所属时表达爱慕的;后又称为“将离草”,是情人分离时依依难离、相赠勿忘的。
这芍药花又是爱慕又是离别的,虽然不像玫瑰的寓意那么典型,但还真不是随手拿来就可以送人的。
可是,宋桥的司机是个糙人,耷拉着眼皮看腕表。他毫不掩饰对面前这位美女的不耐烦:宋桥还在巷子口的车里等着呢。
潘昀昀几次欲张口,最后看着司机大哥一手竹节般粗大的指关节,忍了——跟几个肌肉男讲送花的讲究、花语,这些很风雅、很讲究的事情,绝对是对牛弹琴。
潘昀昀决定省省心,她就当自己也“不知道”芍药的那些事情。
送走了宋桥的司机,潘昀昀进了家门。两进的小院,潘家的这处老宅精巧古朴,是分家时分来的祖产。
潘昀昀的父亲潘十七是个花花公子,无害地认认真真地吃喝赌。潘十七命好,家有贤妻,潘昀昀的妈是难得地和潘十七志趣相投——钟爱游手好闲,两口子共同努力地坐吃山空。夫妻俩一起去赌,一起输,一起回来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卖。
幸亏潘十七近几年炒古玩文玩,倒卖玛瑙山石,忽然走运发了家,这处老宅子才没被抵债卖掉。
其实潘昀昀也在暗自庆幸——她也没被卖掉。
听见声音,潘十七出门来看,见潘昀昀脸上绷着创可贴,潘十七着急地上手要摸,潘昀昀偏过脸去,“别碰,疼。”
又见女儿拐着脚,潘十七忙抓了根手杖递过去,“姑奶奶,这是怎么着了?”
潘昀昀对“摔跤”的事情已经完全不介意了,她对手里潘十七的手杖忽然来了兴趣,拄着走时立刻减轻了伤脚的承重负担,“助行器”果然名不虚传。潘昀昀爱不释手,“太好用了,借我几天。”
潘十七小气,“我现在去给你买一根新的,这根是黄杨木的,看看这包浆有多亮!一万多呢!——只给你现在拿一小下下,千万别给我磕了!”
潘十七摇着蒲扇跑出去买手杖,要尽快替换下潘昀昀手里的“一万块”。他刚才爱女心切,没挑没拣地怎么就把那么值钱的手杖递给这小姑奶奶了?现在潘十七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潘昀昀对潘十七家里的宝贝,那可是见一个、爱一个、私吞一个,还死也不承认“偷”的主。
院子里的潘昀昀正反复观察着那根手杖,觉得不靠谱,“一万多?黄杨木?不会又被骗了吧?”
她在屋檐下坐下来,“黄杨木棍”撂在水缸边,她把伤腿高抬放在石墩上。
正午,水缸里的睡莲开得正美,屋檐下两株芍药黄蕊红花风姿巧卓,品种是粉玉奴。
潘昀昀盘算着,等这花养到秋天,她就抽根扒皮,切片晾干——亲手做一次白芍的饮片,看看宋家的中药饮片品级怎么样。
她这次出门结识了两个权贵。韩映就像金子——没人对金子不动心的。这种物质还是硬通货,流通性很好,走遍世界收获的都是对他的爱,但金子最无情无义了。
至于宋桥嘛,潘昀昀琢磨不透这个人。宋桥表面看比韩映冷淡,接触起来却比韩映赤诚。但是这个人掌控着宋氏王国,手腕心机绝对是超一流——义不主财,慈不主兵,再加上他是个商人,还要牟利呢。
午后的阳光炽盛,潘昀昀闭着眼都觉得亮堂,有些亳州城里阳光的风骨。潘昀昀很喜欢那座城,宋桥肯定不喜欢那里,连雾里都有杀机。
潘昀昀叹息:此人九条命,命中大富大贵,大劫大难。命若不硬,还真扛不住;命若太硬,又怕早夭。
宋桥回了别墅,母亲钟艳正要午睡,看见送进来一盆盆的芍药花,来了兴致,披了披肩下楼来。
“大老远,给您移回来的。”宋桥献宝。
钟艳的手轻抚着软嫩的花瓣,格外爱惜。她人素雅,即使对儿子说话也是糯声软语,像个小姑娘,“粉玉奴!好多年没见到了。小时候,家门前的桥边就长了许多,年年清明前就开了。”
“您喜欢,就让那边多捎些过来。”宋桥说是这么说,但他担心养不活,花农说芍药喜欢阳光、干燥、沙质土,这些A城都没有。
钟艳弯腰,闭目轻嗅,花香馥郁,“好的呀,这花的花期还没过呢,能看半个多月。”
钟艳五十多岁,皓腕如凝脂,黑发绾成髻,堆压在雪白的颈后。
“给您买了些冬虫夏草,让厨房收好做药膳。”宋桥对母亲说。父亲去世后,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神经紧绷得像风中的弦,憔悴敏感。
宋桥去了餐厅,阿姨给他准备了午饭,看见宋桥脸上的伤和衣服上的污迹,像是摔过跤。阿姨去拿了医药箱,等宋桥吃完饭,她帮他换药、检查伤口。
宋桥换了衣服,在镜子里看见眉弓处的伤口。红色的重型卡车仿佛又向他冲了过来,宋桥猛地后退一步,才发现站在自己的家中,冷汗已然布了额头一层,随即身上一阵阵地感到寒冷。
必死无疑的场景,好在司机和保镖早有所察觉,引领他站在一排房屋边,能有所遮挡,再加上三个人都是好身手、反应快,不然此时送到宋家的就不是芍药花了,也不知他的死讯和尸体哪一个会先送回来。
宋桥走到庭院里,阳光炽热温暖,他好似还了魂儿。
台阶下丢着一排空花盆,地上丢弃着被剪断的绿叶植株。这花盆他认得,是刚从亳州搬回的那些芍药。
宋桥问花匠:“花呢?”
“夫人让把花都剪下来,送她房间。”
宋桥愣了一下,忽悠悠地笑了,冷笑,这才是钟艳的风格——她只要享宋家的福,至于这些帮宋家赚钱的药植花苗,与她何关呢?
没被剪的芍药就剩下两株了,是送给潘昀昀的那两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命。
他回想着亳州城外的芍药花田,风过花低,清香飘荡。
宋桥还想再去一次,去看清楚,那雾底深处到底藏了些什么。
潘昀昀在家养伤,她没请假,不会有人扣她薪水。一来厂长就是潘老大,再者她去厂子里能干什么?也就是跷着二郎腿和那只黑鹩哥玩。
如果按“旷工”算,潘昀昀旷了半个多月。
这天手机响起,来电显示“乔宋”。潘昀昀接起,宋桥邀她吃饭。
“好啊,有什么讲究?我准备一下。”潘昀昀答应得很爽快。宋桥这是要为在亳州的相遇、同行画个句号,由他亲自邀约,给足了潘昀昀面子。
“看你自己的喜欢,随意就好。”宋桥说,看向窗外。阳光很好,像亳州城的干爽。宋桥的心情也挺好:潘昀昀是个上道的女人,很敞亮,很好合作。
个人风格?潘昀昀一边的眉毛挑起来就没放下——怕宋老板你受不了,还是按常规来吧。
随后,宋桥的助理联系了潘昀昀,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根据选定的酒店包间,潘昀昀判断这是宋桥的一次商务宴请,大概是邀约的人坐不满一桌,就顺便安排了她。人多的好处就是局中人既可以独自沉默,又可以热聊,不会拘束。如果仅是一男一女两人,这见面的气氛能干得长出皱纹来。
潘昀昀挑了裙子、配饰,做了头发,化了淡妆——她是潘家里的小角色,但潘家是世家,潘家人不能掉价。
来接她的是宋桥的司机,为潘昀昀拉开车门,赞一句:“漂亮啊!”
“那是。”潘昀昀接受赞扬。司机笑了,潘昀昀也笑。
“我姓郑,叫我老郑。”司机说。
“郑哥。”潘昀昀客气,对“郑哥”的恭谦劲头比对宋桥还甚。
这可是宋桥的贴身司机兼护卫,影子般的身份。影子是什么属性?无特征,不被察觉,不被记住。所以潘昀昀能和韩映、宋桥说话聊天,但这位“郑哥”和那位保镖,她可没冒傻气地去问“您好,贵姓?”。
今天“郑哥”主动报出姓名,算是和她交了朋友,潘昀昀还真有些受宠若惊,这是比同宋桥吃饭还严重的事情。
更让她吃惊的是,酒店的超级大包厢里只有宋桥一个人。厚木门里是纵深空大的房间,最远处,宋桥独坐在小桌旁,翻着杂志等潘昀昀。
包厢里的装饰雕花繁复,家具是中式红木,这是个很有压迫感的房间。潘昀昀绕过镂空的细窄木屏风,从幽暗处走向窗边的宋桥。她像是在走向光,走进了一种气氛里,惊动了一个人。潘昀昀心里有丝异样:这感觉挺不适应、挺别致、挺少见、挺……上瘾的。
宋桥看着她,站起身相迎,他的姿态很绅士——魁梧的绅士,纵高的倒三角。
潘昀昀环视四周,“我以为能见到一群大人物。”
宋桥帮她拉开座椅,话说得很直接,“我不可能把自己的人脉引荐给你。”
潘昀昀恍然大悟,笑话宋桥,“怕我沾你的光?够小气!我又不会对你造成威胁。”
“不能小看任何人。”宋桥笑了,在她对面坐下来。
小桌不大,桌面上有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两条盘成银元大小的蛇,蛇身像蜗牛壳一样旋转着。
潘昀昀一眼认出,正是她在亳州“讨”的那两条金钱白花蛇。
潘昀昀挺开心,“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呢,丢在你车上了?谢谢。”
“我买虫草,送你毒蛇。”宋桥说。
“不觉得它很萌吗?”潘昀昀取出两条蛇,腹面相对、蛇背向外,给宋桥看,“像不像棒棒糖?”
“你可以尝尝。”
“味儿腥,口感干柴,不好吃。”潘昀昀把小蛇放进包里。
宋桥看着潘昀昀,她低头间,一双漂亮的眉毛如飞蛾的薄翅,末梢处轻灵的一抹勾挑,就能搅动一片无声。待她抬眼,是黑白分明的清楚眉眼,硬朗朗的明媚。
宋桥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话,不然此时太尴尬。他问:“脚伤好了吧?”
潘昀昀不在意地答:“早好了,‘跌打损伤,轻骨贴’喽。”
这是一句广告语。
A城是轻骨贴的传统之乡,如果再加上相邻的几个城市,做轻骨贴的药厂大大小小有几百家。宋家做,潘家也在做。
现在的市场情况是,全国人民都知道:跌打损伤就要用轻骨贴,用轻骨贴就要用A城的,A城里最好的就是“宋辰”牌的。
反过来说,就是骨科病人对这贴老膏药的购买习惯:买轻骨贴就要买“宋辰”牌,没有“宋辰”的再买A城的,没有A城的,那么也就不用买了。
市场上的人没有深究的是:“轻骨贴”的药物配方最早是从潘家祖上来的,有近百年的反复斟酌研究。小作坊年代,“轻骨贴”口碑最好的也是潘家的“潘牌”,是被追捧几十年的老字号。
但是规模化生产时代,宋家的“宋辰牌”轻骨贴抢先通过了国家的商标注册,紧接着一连串地造势拿奖,“宋辰”牌成了全国驰名商标,甚至首批拿到了国家“重点保护品牌”,以“传统、正宗”的形象垄断了跌打损伤类中成药的市场。
靠轻骨贴站稳脚跟,宋辰药业研发新药,大肆吞并,如今是现代化的药业集团、医药大鳄。
“跌打损伤,轻骨贴。”潘昀昀说的是“潘牌”轻骨贴的广告语,她若是真的用膏药,必定也是用“潘牌”。
宋桥笑了,发现潘昀昀是打心眼儿里爱着潘家。他问:“听说,宋家潘家祖上有仇?”
“听说是。”
“我其实不太清楚。”宋桥说。
现如今宋家哪有时间低头搭理脚下的潘家,两家早前的恩怨传到宋桥这一辈人,他只是隐约听旁人说过几句。
“我也不清楚。”潘昀昀说。
潘家的老辈人常念叨起从前潘家的隆盛,大骂宋家“无耻窃贼”。但潘昀昀生来不爱管闲事,听到陈年旧账就火速溜走。
宋桥不信她,说:“两个月前,你是潘家市场部的急先锋,连着撬了我们两个项目。我的营销副总郑重地提醒我,潘家的新生代锐不可当,我以为你要为‘祖上’报仇,振兴家业。”
潘昀昀挺意外的,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么出名,但这是她努力工作后最终的收获,一直沿袭着潘家人做企业的风格。她说:“所以我被市场部踢了出来,扔到中药厂晒中药去了嘛。可怜薪水大幅缩水,爱上了一个玉镯子都没钱买,最近更是没有败家、不开心。”
宋桥想起韩映说的“男女关系”,低了头,不说话了。
菜很快上来了,就在这张窗边的小桌上。淮扬菜,碗碟精致,火工老道,土菜细做的简朴和精工有大巧若拙的醇厚。二十多道菜,每道菜都只盛两小碟,宋桥和潘昀昀一人一碟。
潘昀昀终于享受到了符合宋家大BOSS身份的接待水准,比当沙袋打舒服多了。
通常人和宋桥打交道,碍于他深沉静稳的冷硬性子,都会小心翼翼地设计些话题,准备好谈话技巧。宋桥呢,则是永远地不动声色。人们同他交流时,总是有探不到底的不踏实感觉,话题进展更是滞涩。
潘昀昀对宋桥就没那么小心翼翼了,她跟谁都像是哥们。如果说有忌惮,她知道宋桥聪明绝顶。然而此人有个本事,能把城府伪装成木讷。但若是研究他的目光,你会发现宋桥在观察、在研究,眸子深处已然洞悉了一切。
今晚,潘昀昀和宋桥相处起来出奇得自然顺畅,因为今天的饭——真的是超级好吃。就算是陌生人,关于吃也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毕竟大家都吃饭嘛。
窗外是夕阳盛景,霞光晕染进室内,豪华厚重的房间像是浸在深水里,柔和得发着水光。
中途宋桥接了通电话,罕见地拧了眉头就没再松开,半晌他只“嗯”了一声,听完就挂断了。
潘昀昀问:“你有事?”
“没事。”宋桥说。
潘昀昀识相地告辞。宋桥相送,他的手机也启动了热线模式,不停地震,宋桥直接关机了。
潘昀昀走出门,宋桥忽然问:“你那儿的两盆芍药,谢了吧?”
潘昀昀说:“谢了,又开了两朵,花长得很旺。”
“有空我去看看。”宋桥说。
“好啊,如果你有空。”
潘昀昀转身就笑了,宋桥去看花?别逗了!
送走潘昀昀,宋桥的助理老田冲了进来,“宋总……”
宋桥沉声呵斥道:“慌什么!”
老田助理四十多岁,跟了老宋董事长十多年,比宋桥年长十多岁,被喊得立刻噤声,脸上挺挂不住。
“说。”宋桥坐下来,听。
老田赶来汇报的同宋桥方才接到的电话是一个内容:一家医院的住院病人输液时集体发生了药物反应,高热、寒战。同时使用的几种药品中有“宋辰”两种注射液,虽然还没确定是哪家的药品出了问题,但宋辰的药品被高度怀疑。
短短不到一个小时,事件在网络上迅速发酵,舆论沸腾,万剑齐指宋辰药业。监管部门的应对也很迅速,封存了涉事的几种药品,进入调查环节。
“宋总,怎么办?”老田是真着急。
宋桥端详着老田,挺纳闷的,“父亲在世时你也这样汇报工作,然后问怎么办?”
老田这个老练男人,生生被宋桥问得脸通红。
宋桥说:“有应对预案、有发言人、有公关部门、有分管副总,你去安排。记住,媒体上的表态必须诚恳。”
老田领命走了——他被这年轻的富家子羞辱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是一天两次。老董事长在世的时候也没对他这么无礼过。少帅老臣,宋桥又暴躁不耐,迟早会把他从这个位子上换掉。
宋桥心里很躁,坐回窗边的小桌沉默着,面色如铁。没人敢发出声音,空气静得像凝固了。他望着窗外的夜色,黑亮的眸子对峙着稀薄的夜光,竟能占据上风。
良久,宋桥沉沉地叹出口气,开了手机给韩映打电话,问事态进展。韩映说了些情况,对宋辰药业都很不利,更有公司里的蠢货说话不注意,被舆论揪住了不放,引火上身。
“要立刻统一公司员工的口径,避免再生事。”韩映说。
“得让大家言论自由嘛。”宋桥说,脸色很难看。他直觉这里有阴谋,涉事药品关系到七八家药企,为什么风头独独冲着宋辰来了?
宋桥吩咐韩映去把宋辰药业涉事的两种药品送到第三方的药检机构,委托质量检验。
“你亲自去。”宋桥说,他谁都不信。
韩映知道他的担忧,不禁叹气——
一叹:自己虽贵为“韩总”,也不过是宋桥的狗腿子,主要是用腿,而且宋桥能使唤顺溜的“狗腿子”也太少了;
二叹:宋桥这命,在钩心斗角中如履薄冰,对手还都是老姜;
再叹一下,宋桥这心机思谋……
“你再去办一件有意义的事。”宋桥说。
韩映以为是不用跑腿的大事,高兴地问:“什么?”
“把亳州的中药厂送的那些补品礼盒,给各个董事、副总、部长送过去。”
韩映哀号:“明天必定会有报道:事发当晚,宋辰药业的营销副总韩映在奔波着送礼。”
“那你就红了,恭喜。”宋桥说。
韩映认命,去跑腿。
宋桥坐下来,窗外是黑压压的夜色,点缀几盏虚弱的霓虹,他透口气都觉得艰难。
潘昀昀还在路上刷着手机玩,看到宋辰药业的劲爆消息,热度成几何倍数地攀升,像病毒复制一样快。
这么大的事……
难怪宋桥方才拧了眉头,一顿饭的时间,他现在是风暴中心,却静得可怕。
宋桥这样的男人潘昀昀以前没遇到过,他拥有她讨厌的一切特质:城府深、不亲善、说一不二的强势,甚至外表也不是她的菜。
潘昀昀对男人的审美还停在十九岁:清瘦、颀长、五官工整的白脸男生,最好连眉毛都一丝不乱。宋桥这种脖子粗、肩背厚实的高壮男人,她瞧着难受,觉得蠢。
宋桥的个性极收缩,状态始终都很紧,否则在地下运兵道时就不会误会她是杀手。
被宋桥攻击的一瞬间,窒息和黑暗如山般压住她的,是死亡的气息。当时,潘昀昀真实地觉得自己是只蚂蚁,轻易就被他碾死了。
不过潘昀昀现在能理解了:如果没有那身腱子肉,宋桥的命怕是会短很多。
宋桥是个压抑的黑色漩涡,站在他身边都像能被他吸进去。这种人,潘昀昀一点儿也不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