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清晨六点,随着东方红的旋律,百年铜质大钟的钟声,唤醒这座城市。太阳升起,阳光穿过浦江之东鳞次栉比的高楼,透过浦江之上弥漫的雾气,照在位于浦江西岸的,那一排古老华美的建筑上。这里,被称作外滩,从很早的时候起,从浦江的对岸还是一片滩涂的时候起,这里便这样于每天的清晨,迎来江州的第一缕晨光。
早八点,当整点的钟声再次响起时,唐妍走进位于江州外滩的华盛银行总行大楼。银行尚未营业,她自员工通道进入。老大楼已经过现代化改造,人脸识别摄像头把她的照片和工号投射在屏幕上,保安冲她点点头,她朝里走去,按下古老铜质电梯的按钮。精美雕花的栏栅后,铰链运转,轿厢降下,叮的一声铜铃轻响,铜门向两边开启。她走进去,按下三楼,铜门上的雕花合上。铰链复又转动,轿厢升起,轿厢内上方的铜质指针在扇形的铜盘上依次指过G、1、2、3。
出了电梯,三楼的楼层保安看到她,站起来,用江州话说:“唐老丝(师),今朝(天)哪能嘎早啊?”唐妍说:“九滴宗(点钟)有贷审会呀。”
华盛银行总行今天的贷审会持续了一上午。
特别是这最后一个项目,已经大大超出了既定的审议时间。
江州分行支行行长江涛在门外焦急地等待,跟了两年的项目的最终命运,就要在这一刻宣判。他隐约听见门内好像响起了争执之声,可又听不清楚。
十二点,钟声又起,厚重的木门开了,露出装有高高实木护墙板和老式吊灯的会议室,十余人从中鱼贯而出,分别是总行授信审批部总经理黄海川、审批人唐妍、审查人,以及江州分行授信审批部总经理、分行审批人、业务部门项目经理等。
江涛第一个迎上去,一眼看出分行授信审批部老总及审批人脸色凝重,两人也看了看他,冲他暗暗地摇了摇头,又瞥一眼走在前方的唐妍。
江涛心里一沉,随即看向那个穿着职业裙装的年轻背影,他心一横,快步过去,拦在她身前。“唐,唐老师,我是这项目的支行负责人,——可以,沟通下吗?”
唐妍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十足的拒人千里的意思,可是,不是他要冒犯高高在上的总行审批人,而是,他一个支行行长,除了此时此刻,他也许再也找不到和她当面沟通的机会。
他看到唐妍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似是叹气,好像在说,有什么好沟通的呢,又将眼睛一转,像是翻了个白眼。她指着旁边的两个矮沙发说,“就那吧。”
唐妍快步过去坐下,交叠起两腿,将笔记本拿起翻开,脸上是想要在五分钟内结束谈话的神情。
江涛只觉两条修长的小腿在眼前一闪,在落座的瞬间,他已将她扫了一遍。剪裁得体质地上乘的裙装,略带珠光的宝蓝色,衬出白皙肌肤,一字领露出恰到好处的锁骨和脖子,妆容清透,唇色嫣然。一时间,他难以把眼前人和唐妍这个冰冷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明年支行的指标能不能完成,兄弟们的奖金,全指望这一单了。他堆出恭敬的笑,“唐老师,不好意思,您看这项目……”
十分钟后,只听吱嘎一声刺耳的响,那是矮沙发在实木地板上的摩擦声,“你!……”江涛站在那里,脸色铁青。
他一边喘气一边疾走。原来对口江州分行的老审批人,哪是这样的,项目一打眼就知道该不该批,以什么条件批,批批得痛快,条件大方,否否得也干脆,直指要害,让人心服口服。老法师退休,换了这么个小姑娘,灭绝师太不说,就算是同意批复,也是附加条件一大堆,毫无市场竞争力,等同没批!他怎么也想不通,江州分行,全行最重要的分行,怎么就给换了这么个审批人——她到底什么来头?!
五点半,唐妍起身,关电脑。下班时间是5点,她已是多干了半个小时。
她向后仰了仰酸痛的脖颈,闭上眼睛,感觉荧光闪烁。拿起小镜子看了看,看到脸上出了油,毛孔好像也变大了,这天天对着屏幕辐射,不老得快才怪。
她愤愤地整理桌上的材料,看过的放右边,没看过的放左边。她感觉桌子的两边,永远都放着两摞高高的授信材料,一份份材料从左边,经由她,移到右边,移走一份,又来一份,源源不断,连绵不绝。审批嘛,就是这个命,项目是永远看不完的。
她眼睛逐一扫过桌上的多肉植物加湿器维生素Q10叶黄素护手霜保湿喷雾,落于那张照片上。两人甜甜蜜蜜地靠在一起,她在心里笑了笑,拿起杯子去洗。
见孙佳清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唐妍问,忙什么呢。孙佳清抬眼,“唐妍姐,信息安全考试你做了吗,今天就截止了哦。”
她一拍脑门,想着下午做掉,到底给忘了。她在便签纸上写下自己的工号和密码,“那个,佳清,你帮我做下吧,我今天有事。”
“没问题唐妍姐。”孙佳清接过便签纸,冲她挤挤眼,“是和周大哥有约了吧?”
唐妍眼睛一转嘴角微扬,转身走向茶水间。
工号密码可以登录她的行内系统,不过这也没什么,自己徒弟嘛。她又想,这信息安全也是醉了,行里这两年在这方面大作文章,办公电脑被严格管控,资料只能进不能出,制度文件授信审批全走行内系统,在行外接入办公网络,只能通过VPN,还要和员工手机绑定,通过动态密码登录。这些都还不够,现在又搞出什么全员线上学习考试,真是一出接一出!
两个女人在洗杯子。她们是授信审批部除唐妍以外唯二的两个女审批人,均是四十来岁,烫着齐耳卷发,罩着旧行服,行服的扣子已系不上。
“今天江州分行的项目又出了啥事了?”
“不知道,没批?”
“也太不给江州行面子了吧,好歹也是从江州行出来的。”
“是啊,谁让有些人——这么能坚持原则呢。”说话人话音上扬。
“哈哈!我看,是仗着自己背后有人吧。”
“就是,仗着男朋友,自己便也抖起来了。”
“不过是个男朋友而已,有好几年了吧,也没见变老公啊。”
“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呢,成天穿得什么似的,要干嘛啊!”
“哈哈——”,一个刚要笑,便被另一个捅了一下。
唐妍端着杯子走进来,站在她俩旁边,洗杯子。
她出来的时候经过投资银行部,里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西装革履,背着电脑,拖着登机箱走出来。
她和他们一起下电梯。授信部很少出差,唐妍却也并不羡慕他们。这个点出差,到了都黑漆漆了吧。看着站得笔直目光灼灼的两个人,她带上耳机,那么扎劲(起劲)做啥,华盛多把侬(给你)钞票了么?她打开手机音乐。
从行里出来,她径直来到“今世造型”沙龙。开门的女店员眼睛一亮,“美女,姐,做头发吗,约了哪位老师?”
“阿山在吗?”
女店员回头看了看,“姐,阿山老师今天不在呢。”
“那麻烦叫个其他总监吧,洗吹一下,赶时间。”
“好嘞姐,您先洗头,”女店员利落地接过她的包和外套,“干洗还是湿洗?”
洗完头,唐妍在镜前坐下来,女店员把水和零食放在她面前,站在她身后,“姐,给您按一按?”
酸痛从两肩和颈后转来,她眉头微蹙,闭上眼睛。
——黄总今天下午,是什么意思?
下午黄海川把她叫到办公室,像闲聊一样地开头:“唐妍,进总行几年了?”
“三年了,黄总。”
“啊,一晃也三年了,”黄海川扶一扶茶杯,“你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呢。”
唐妍低了低眼,没说话。
“今天上会的江州行的项目,你怎么看?”
她猜想是为这事,抬起目光,清晰地说:“黄总,这笔跨境并购贷款,借款人是境内母公司设在香港的SPV,并购标的公司也在境外,尽调和标的公司估值都有不小的难度,加上交易对价恐有水份,所以我建议降低融资金额。担保品只有并购标的公司的股权,如果交易失败或并购后经营不善,这股权的价值就很难讲,也很难转手,所以我建议追加借款人境内母公司担保……”
“唐妍,”黄海川打断她,“你做过业务吗?”
她的嘴张在那里,“……没有。”
“你没见识过市场,自然不了解市场,更不知道前方将士的疾苦。本来呢,我们总行的审批人,是要有些前台业务经验的,否则,项目批了,也是纸上谈兵,落不了地。”
“黄总,我明白,但这个项目……”
“唐妍,总行审批人,就得有总行的水平,不能还像分行学生兵一样的照本宣科。当初你来,要不是江州行的汤行长来找我,我是要坚持原则的,总行审批人,是要有十年以上银行经验,干过前台的!”
唐妍抿嘴低头,捏紧椅子的边缘。
黄海川语气缓和了些,“唐妍,你的学习和专业能力我们都认可,不然也不会提你当审批人。部门里的人现在青黄不接,业务发展又日新月异,投行那边有些业务结构,我是看都看不太懂啦,我是希望你能快速成长起来,挑起担子。上午会上我不好多说,我这个人,也不愿意去干涉你们审批人的专业判断,只是,最近,分行端有些声音,这项目,你再看一看。”
她脑子里转了转,又确认道:“那领导,这项目——”
“就按分行报上来的条件,批给他们吧。”
唐妍不解道:“可是领导——”
“怕什么!”黄海川站起来,似已很不耐烦,“那是我们战略客户,江州国资委下属企业,我们是江州国资委下属银行,真出了事,还能不管不成!”
唐妍愣了几秒,这个逻辑,倒也说的通,可从技术层面,这又是说不过去的,一个爹生的亲兄弟还要明算账,何况,是两个有着现代企业制度的独立公司。
她觉得有点乱,可又无从分辩,只好垂下眼说:“好的。”
她走到门口,黄海川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听汤行长说,你当初毕业进江州分行,好像也是,哪位领导打得招呼?”
她身子停了停,走了出去。
发型师开始吹头发。那人手臂结实,硕大吹风机在他手里上下舞动,与卷发梳子配合无间。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此人手把也不错,可还是不如阿山,那么行云流水。
“你还没问我要怎么吹。”她说。
“你这头是阿山剪的?放心,那怎么吹都是对的。”他说。
她又闭上眼。
是,她唐妍是一帆风顺。土生土长江州人,自小学习好,研究生毕业就进了华盛银行江州分行,这江州市金融旗舰的第一分行,效益好,待遇高,在金融类毕业生中很是抢手。当年,她还是唯一一个留在分行本部的毕业生,其他同批进行的都被下放到支行搞营销拉存款去了。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自身优秀,后来才知道,是家里拐弯抹角托了关系的结果,这成了她心里隐秘的一个疙瘩。她努力证明自己,在分行6年,她从一个普通文员,做到分行授信审批人。后来,她就遇到了周逸君。不可否认,她从分行到总行,有周逸君运作的成分,但她也不是不能干啊,进总行3年,就提了总行审批人,是总行最年轻的审批人。算来,她进行也有9年了,9年的风险条线经验,没坐过业务又如何,怎么就成了“分行学生兵一样的照本宣科”?黄总最后提那档子事,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两位大婶,穿得好看点又怎么了,难道要和你们一样几十年不变的革命头,天天披个旧行服?男朋友优秀又怎么了,招谁惹谁了?
发型师放下风筒,又敬业地拿起剪刀。
“还要剪吗?我赶时间。”
“刘海这里修一下,很快就好。”
他梳起她的刘海,二指夹住,向前抻出,用剪刀的尖端一点点修剪。
大而长的手,也算灵活漂亮,可惜,还是没有阿山的好看。当然,如果,阿山的那根手指没有少掉一截的话。
手机亮起,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她心里也亮了。他好听的声音带着宠溺,“妍妍,你在哪,我现在过来接你。”
一坐进他的车,周逸君就递来一个巨大的袋子。
她打开,闪着珠光的薄纱绽放开来。
“一会有个活动,把这个换上。”他说。
地下停车场里,她在他的豪华轿车后座,拉上车帘,换上他买的裙子。泛着灰的水蓝,如飘着袅袅雾气的湖。他说她适合带点灰色调的颜色,灰蓝灰粉灰绿,衬她的气质。
什么气质?她曾经问他。
嗯——,清纯,又古典。他说。
她笑一笑。她喜欢蓝色系没错,但平时她都是穿明快的色调,湖蓝冰蓝宝蓝藏蓝,再搭配黑色或白色的鞋子手袋,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白领丽人那种,可在他眼里,她却是另一副样子。不过,这似乎也不算坏。
“哎呀呀,”他打量她,“少买了双鞋。”
她看了看自己的黑色职业高跟,把裙摆放下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差不多就行了。”
他拉着她的手进入古典又豪华的大厅,一群光鲜的男女围过来,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周总,周总,唐小姐,真漂亮。她只有报以微笑,略显羞怯笨拙,她并不擅长也不习惯这种应酬。
他拉她走到一边,目光闪亮,“怎么,心情不好?”
“也没什么。”她看着流光溢彩的水晶灯,层层叠叠的薄纱裙摆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有他在,那些,又算什么呢?
他招手示意小提琴乐师过来,在她身旁演奏,又递过一杯白葡萄酒给她。她闻着杯中的芳香,抬起眼,脉脉地看他。
他拥住她,“我猜,你又毙了江州分行的项目吧?”
“才没有。”她把脸转向窗外,看浦江之上的夜景,不想多说。
“呵,妍妍,你下次批我的项目,不会也这么狠吧?”
“我说了,我会秉公办事。”
她想了想又说,“逸君,我现在是有签字权的审批人,我想,你公司的项目,我不应该经手了吧。”
“哎,怎么,这还没成一家人呢,你就先避嫌了?”
她垂目掩了心里的刺痛,也是哈。
她又抬起头,笑问他看出我有什么变化吗,他后退一步,说发型好像变了。她说才看出来呀,他说早看出来了,关键人漂亮,怎么弄都好看。她白他一眼。他做观察状,适时补充道,说真的,这发型很适合你,在哪做的?她说还是那家,最近换了个发型师。他点头道,嗯,手艺不错!
他搂着她走进她家的小区。夜色深沉,小区里的照明被婆娑的树叶挡住了大半,只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夜雾蒸腾起来,暖黄的灯光又罩上一层光晕,更显朦胧。
他的西装披在她身上,他的手伸进西装下,在她腰臀间摩挲。她抓住他的手。
来到她家楼门前,她刚把脸对准人脸识别摄像头,他却猛然一个回身,动作机警。
她吓了一跳,看到他的眼神在四处搜寻。
“怎么了?”
“没什么,开门吧。”他把她拢在身前,低头吻她的肩窝。
他们进入楼道,等电梯。电梯开了,里面走出一对男女,他们上去。
“这女的又换老公了?”他问。
“啊?哪个?”
“住五楼那个。”
“你怎么知道她住五楼?”
“上次一起坐电梯时看到的啊。”
“我服了你,”她眼神佩服,“上次是什么时候?她男人换了?”
“是啊,上次不是这个人。”
“我说你,要不要这么厉害啊。”她笑着抱住他。她在这住了不短了,什么女的,住几楼,有什么男伴,她统统不知道。
她打开她家的门,微微侧过头。他贴她在身后,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她的心跳起来,慢慢地推门进屋,他紧跟进去,一把搂过她,门快速地关上。
黑暗中她被急急推靠在墙上,铺天盖地的吻盖下来。她偏过头,伸手去摸灯的开关,却被捉住手腕。
他的呼吸粗重,大手带着力度轻车熟路地游走,有什么在滋长升腾,她也喘息起来,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想挣开,却被他牢牢制在怀里。
带着磁性的声音灌入她的耳鼓:“想要吗?”
她如同蜘蛛的猎物,被缠绕,麻痹,掳获。
他们跌跌撞撞地挪进卧室,他差点被她的高跟鞋绊倒。
黑暗中他如同一头雄性动物,全不似平时的温文尔雅,动作迅疾,直奔主题。
那慌乱和一点点怕的感觉又来了,她推他,急道:“等一下,慢点!”
他不管,把她压在床上,动作急迫。
她一如既往地痛叫出声,又被他的疾风暴雨淹没。
她在夜里醒来,而他早已离去。她慢慢地坐起身,那件华美的裙子还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她揉了揉昏昏沉沉的头,摸到床头的水喝了一口,那是他给她倒的吧,在离去之前,她已经记不清了。这一次,她不记得持续了多久,也许是她喝多了,也许是他的体力相对于她太好,总之,她最后筋疲力尽,居然又一次就这么睡着了。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起身,走进浴室。
她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发型和妆容一塌糊涂,颈间的吻痕鲜明,裙子上有块污迹,娇贵的薄纱被扯破一个洞。她好似灰姑娘跌回了现实。
他们在一起三年了。三年,却还保持着相识三个月的情侣一样的关系。是的,哪怕她不想承认,哪怕她一想到此就心中刺痛,这却是事实。
她卸妆,刷牙,洗澡,换衣,躺下。她不想再思考什么合不合理应不应该,反正已经32岁。至少,在那一刻,她是身心欢畅的。那极致的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的感觉让她每每流出眼泪。她合上眼睛,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