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月圆。
昨夜,一轮团圞的圆月高挂天空,把她清冷皎洁的光华遍洒在巍峨的宫殿的琉璃瓦上,金色的殿顶愈加流光溢彩。殿顶四角翘起的飞檐上,一排排鸱兽沐着清冷的月光静静地伫立,眺望着远方,像是在痴痴企盼和迎候远处征人的归来。
就在离京城不过数百里的长城边塞上,一场决定大明王朝命运的战事正惨烈地进行着。战事的一方是塞外的蒙古部落瓦剌太师也先率领的数万骑兵,另一方则是率领满朝文武及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的大明皇帝朱祁镇。这原本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决战,由于司礼太监王振挟持着年轻的皇帝弄权,居然诡异地以明军连吃败仗和被迫班师告终。直至中秋节前夜,护卫着皇帝銮驾的明军还在宣化附近一个叫土木堡的地方被瓦剌人围困,战事胶着,前景不明。
尽管如此,京城皇宫内的生活仍平静如常。乾清门里的各处宫室显得非常静谧,偶尔有值侍的宫女和太监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走动,往宫中各处兽形香炉中添着檀香。一缕缕清香袅袅飘散在夜空中,沁人心脾。宫墙外一株株高大的金桂银桂,枝头黄色白色的花开得正盛。白天里就有宫女和小太监搭着梯子,把它们一簇簇连枝带叶采下来,装点在宫门上。把宫门装成一个流香溢蜜的花拱门,看着煞是爱人,平添了许多喜气。
中秋节的下午,御膳房给皇太后孙氏和中宫钱皇后进献了精制的月饼及各色果子、莲藕等时令食品;后宫的各位妃嫔也都送有精致的食盒;还给宫中的太监宫女分别发放了月饼。只是由于孙太后、钱皇后以及宫中的妃嫔们心中牵挂着出征未归的皇上,担忧着前方的战事,致使今年的中秋节明显缺乏往年的那种欢乐气氛,宫中上下都在抑郁不安中。
第二天上午,按照惯例以中宫钱皇后为首的嫔妃,都要带着各自的皇子公主,到太后居住的仁寿宫来拜节谢赏。这是皇家亲眷难得的团聚机会。往年正统皇帝朱祁镇在宫中时,他与钱皇后分坐两旁,侍奉孙太后坐在中间的宝座上,依次接受各宫妃嫔与皇子公主的拜贺,仪式隆重而温馨。遗憾的是今年皇帝亲率大军出征在外,值此中秋佳节也未能与家人团聚。仅由钱皇后侍奉太后居中坐定,依次接受拜贺。
首先上前行礼的是后宫中地位仅次于钱皇后的周贤妃。她是正统皇帝十六岁大婚册封的一后二妃之一,正宫钱皇后由于体弱多病,一直未能怀上龙种。而周氏翌年即产下一女,皇上亲自取名为重庆公主,如今已有四岁。更为可喜的是,两年后她又诞下龙种,呱呱落地,竟是一男婴。年轻的皇帝喜不自胜,亲自为皇长子取名为见浚。并立刻晋封周氏为贤妃,在宫中地位仅居中宫钱皇后之下。周贤妃仗着为皇上生育了一双儿女,宠冠后宫,渐渐地连钱皇后都不大放在眼里。此刻她一上殿,便命四岁的重庆公主牵着才两岁多路都走不稳的小皇子见浚上前拜见皇祖母。小姑娘一面向祖母磕头,一面奶声奶气地请安问好。而小皇子见浚还不会磕头,只是傻傻地望着祖母。贤妃娘娘慌忙上前将他按在地上胡乱磕了一个头。好在孙太后看到这一对小人儿,早已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吩咐:“好啦好啦,别难为他了。”随即命在一旁侍候的宫人赏赐姐弟俩一人一个装有金锞子的荷包。
接着,后宫另一名宠妃万宸妃也命宫女抱着年仅一岁的皇次子见潾拜见皇祖母。太后照例也赏赐了金荷包。
已经怀了龙种将近临产的王惠妃,挺着大肚子上前拜见太后。孙太后忙命宫女扶她在绣墩上坐下,并叮嘱她按御医的嘱咐好好养胎。
孙太后平时难得一下子见到这么多孙辈,令侍从的太监宫女拿出御膳房进献的各色糕饼点心给孩子们吃。皇妃们忙叫各自的孩子叩头谢赏。小孩们的滑稽模样逗得年过半百的老太后笑得前仰后合,暂时舒缓了老人家心中隐隐的忧思。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除了那几个还不懂世事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在场的大人们,从老太后到钱皇后及所有的妃嫔,心中想着的都是一个人:她们的儿子和丈夫,亲率大军远征漠北的皇帝朱祁镇。自从整整一个月前的七月十六日,一身戎装的皇帝拜辞母后和辞别后妃们,亲率文武百官和三十万大军从德胜门出发,前往宣府大同前线,孙太后和钱皇后每天都要差遣太监去兵部打听消息。战事进行得艰难诡异,始终让身处深宫的她们忧虑地悬着一颗心,无时无刻不担心皇上的安危。最近终于传来车驾从大同前线班师回朝的消息。孙太后和后妃们也不知道这场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她们只要皇上安全回来就好。
宫廷中的规矩,后妃是不许谈论朝廷政事的。但此刻周贤妃忍不住轻声地问钱皇后:“听说皇上车驾昨天由宣府到了怀来,那里离贱妾家昌平不远。车驾很快就会回来了。”
钱皇后蹙着眉头说:“没有。我昨天差遣人去兵部问了,他们奏报说车驾未进怀来城,在一个叫土木堡的地方屯驻,他们担心还会有战事。”
这时,孙太后皱着眉头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她俩不要当着众妃谈论政事。周贤妃和钱皇后只得噤声。
一名值侍的女官走上前来禀报道:“启禀太后,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求见太后,称有要事禀报。”
孙太后立刻命周贤妃带着孩子们和众妃各自回宫。她旋即在钱皇后搀扶下来到外阁,宣金英进见。
金英是历经四朝的老太监,曾获宣宗皇帝颁赐的免死金牌。他随宣召的宫女进来,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行礼:“老奴恭请太后圣安,皇后圣安!”
孙太后命内侍扶起金英并赐座道:“公公免礼,坐下说话吧!”
金英举目望望旁边的宫人内侍。孙太后知道他有重要机密禀报,示意宫人统统退下。
老金英颤颤巍巍地递上一个信封,立刻匍匐在地,泣不成声地奏道:“太后,皇上他……”
钱皇后惊愕地接过信封,预感到发生了什么祸事,她双手颤抖着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信笺,强忍着悲痛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念给太后听:
儿臣祁镇上书皇太后驾前,并御弟郕王祁钰殷鉴:土木之役,朕不幸蒙尘,羁留胡营。一切尚安,望速赍金帛赐彼,以赎朕身为盼。大明正统十四年八月十五日字。朱祁镇。
钱皇后带着颤抖的哭声念完最后一个字,终于一下子软瘫在地,放声大哭起来。
太后忙呼唤内侍过来扶起钱皇后。幸好她尚无大碍,只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得几乎晕眩过去。太后复又拿过信笺仔细验看,末尾“朱祁镇”三字确是皇儿手笔。
昨夜兵部奏报:皇帝车驾屯驻怀来西北二十里的土木堡,遭也先部数万骑兵围困,情况危急。兵部奏称已令宣府驻军紧急驰援,没想到土木堡一天之内就失陷了。
乘舆播迁,皇帝陷入敌手,生命危在旦夕!老太后心乱如麻,拿着信笺的手抖索不停。内侍忙小心地搀扶太后靠坐在软垫上,在她耳旁轻声地呼唤。
金英用袍袖拭去脸上的泪痕,伏地奏道:“老奴斗胆请太后速定救赎之计。”
震惊、伤痛过后,孙太后一边拭着泪,一边镇定地说:“现在皇帝在瓦剌人手中,我看若无重金赏赐,恐于皇儿不利。传哀家旨意,命你打开内承运库,选取蒙古人喜欢的金银珠宝,尽皆赏赐给他们,务须将皇帝赎回。”
金英叩首道:“老奴遵旨。”
皇上北征被瓦剌人俘虏的消息在宫中悄悄地传开。在钱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伤心欲绝的钱皇后一面哭着,一面命宫女打开所有的箱柜,搜索值钱的金银珠宝,连同她大婚御赐的大圭、玉如意等稀世珍宝,以及娘家陪嫁的首饰,通通打包交付给太监金英。金英又奉太后旨意从内承运库选取大量藏宝,以及蒙古人喜爱的绸缎首饰等,总共装满了八匹马载的背驮,令提督四夷馆派遣通事官员护送出居庸关,径至瓦剌军营,以大明皇太后的名义赏赐给也先太师。
狡诈的也先对大明朝廷的被迫赏赐欣然领受。可是他丝毫没有释放皇帝的意思,反而以他为“奇货可居”,带着他去就近的边关重镇宣府、大同叩关。瓦剌人的如意算盘是:若能赚开关门,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占领明朝的边关要塞;再不济也可以被俘皇帝的名义,向守城官员勒索金银财帛。
土木堡事变的第二天,也先便派了一支兵马挟持朱祁镇来到宣府城下。祁镇骑在马上,旁边有一队士兵穿着明军服装,举着从土木堡缴获的黄罗伞盖,向城上高声宣谕:
“大明皇帝驾到,着宣府总兵杨洪、参将纪广、都督同知朱谦、右都御史罗亨信等开门迎驾!”
守城军士在城头远远张望,黄罗伞盖下确实有一个穿着黄袍的人,可身后全是骑在马上挎圆月弯刀的蒙古骑兵!听说皇上被围困在土木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守城士卒谁也没见过皇上长什么样子,怀疑有诈,便冲着城下高声回答道:
“我等奉命守城,天色已晚,不敢开门。况且杨总兵已往别处,不在城中。”
当时,巡抚宣府、大同的右都御史罗亨信仗剑坐在城下,传令说:“出城者斩!”他早已识破瓦剌人的诓城之计。即便他明知黄罗伞盖下那人确是皇上,但皇上身后是杀气腾腾的瓦剌铁骑,他怎敢开门让皇上进来!
没能赚开城门的瓦剌骑兵面对宣府高耸的城墙和严密的守卫,只得悻悻地挟着俘虏皇帝离开。
过了几天,瓦剌人又挟持被俘的皇帝来到大同城下,如法炮制,令大同守将开门迎驾。
大同守将广安伯刘安、都督佥事郭登等均在城上督促士卒加固工事坚守。他们虽已辨认出黄罗伞盖下确是大明皇帝朱祁镇本人,但他们早已得到土木堡明军溃败的情报,显然皇上已被瓦剌人控制,城门一开瓦剌铁骑岂不一拥而入?
郭登是个大嗓门,只得出面朝城下喊话:
“朝廷有令,城门不得擅自开启,请皇上保重!”
黄罗伞盖下的祁镇见郭登不买他的账,生气地说:“郭登与朕是姻亲,为何如此对朕?”
郭登是武定侯郭英之孙,他的姑奶奶是太祖的郭宁妃,郭英之子尚永嘉公主,孙女是仁宗贵妃,正是郭登的堂姐。
面对祁镇的质问,耿直的郭登回答道:“臣今日奉命守城,不知其他。”
服侍皇上的太监袁彬见郭登如此强硬,对着城上大喊起来:
“郭登,你无君无父,我跟你拼了!”
袁彬一面喊叫,一面用头猛撞城墙,撞得头破血流。郭登怕闹出人命来,将来一旦皇上复位,岂非大罪?于是命军士放下一个箩筐,把袁彬吊上城来。
袁彬上得城墙,传达皇上旨意说:“瓦剌也先此行只为贪财,若能得到重金赏赐,便可释放皇上。”
郭登将信将疑,但皇上在人家手里,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他与守城诸将商议,派城中文官出城见驾,武将均留守戒备,防止瓦剌偷袭。
于是留广安伯刘安和郭登守城,侍郎沈固、给事中孙祥、知府霍瑄等出城见驾。自从被俘后第一次见到这些臣子,朱祁镇百感交集,涕不成声。但瓦剌人要的是金银财宝,于是祁镇降旨道:“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及监军郭敬丧师辱国,致陷乘舆,应将其家财没收,若还不足,朕意以大同库银抵之。”
于是众官员返回大同城内,尽搜朱冕、宋瑛、郭敬家财,得银一万余两,连同库藏的彩缎、蟒衣等一并送出城外,献给也先。也先仍不满足,再索银二万两,并约定:“金至即遣还圣驾。”
广安伯刘安等得到承诺,于是回城积极搜刮金银,连自己家财也忍痛赔出。知府霍瑄也献出所有家财,凑齐二万两银子送往离城二十里的也先大营。
可是狡猾的也先尝到了大明皇帝在自己手中的甜头,岂肯轻易放手?他借口天色已晚路上不安全,不提释放被俘皇上的事。
郭登识破瓦剌人的诡计,计划乘夜色劫夺圣驾入城。他招募了七十名敢死队员埋伏在城西的石佛寺附近,准备深夜劫救皇上。
袁彬将这一计划秘禀皇上,祁镇见敌营警戒森严,万一不成可能危及自己的生命。半夜时分,就在祁镇犹豫间,也先突然号令拔营,瓦剌军拥着祁镇迅速离开大同,消失在塞外茫茫的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