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舟子雨打城,城下秦淮歌舞声。
当年圣人征发处,乌衣巷口胭脂浓。
梁叛坐在孙楚酒楼的二楼,耳听着窗外激烈嘈杂的雨点声,手里闲翻着一本新订的诗集子,刚好看到这一首《雨中坐楼怀孙楚望秦淮》。
这部诗集子的作者,叫吕致远,生前是江宁县户房书办。
昨晚的确出事了。
梁叛和老周回到县衙的时候,张知县立刻屏退了老周和一干伺候杂役,告诉他一件事——下午酉时三刻,县衙户房吕书办被人一刀刺死在了西水关外的秦淮河边。
凶器是一把铁匠坊里随处可见的剔骨刀,胸口刺入心脏,一刀毙命。
可惜梁叛看不到尸体,没办法用尸检手段查到任何线索。
此案已经由黎县尉和捕班王班头在查,但是西水关外的商家住户抓了几十个,整整一夜都没有审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来。
张知县命令梁叛绕过黎县尉和王班头,单独秘密调查此案。
单独秘密的意思,不是完全不让人知道,而是县里不出差票给他。
没有差票,就是不准动用官家身份,也不会得到县衙授予的任何调查权利,那就只能全看他自己想办法!
张知县知道,整个江宁县的三班衙役百十号人,最有办法的,就是梁叛。
梁叛没有问为甚么,不必问,张守拙也不会说。
只要在三天内找到任何可靠的线索,县里独赏花红一百两,如果抓住人犯,张守拙另从私帑之中再赠二百两!
梁叛接了,即便这样做很可能会得罪黎县尉和王班头。
花娘的赎身钱,就是三百两。
但是这个案子很难。
昨天下午到前半夜的那场大雨,把杀人现场的一切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具不明不白的尸体。
梁叛转头看了看酒楼窗外的雨,就和昨天的那场一样大。
这孙楚酒楼又叫“太白楼”、“醉仙楼”,是南京十六名楼之一,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楼怀孙楚”,坐落在南京城西水关外的秦淮河畔,距离吕书办被杀的地方,不足二十步。
孙楚酒楼外就是外秦淮,河畔一排河房早已被那雨幕遮盖住了,只有酒楼对面最近的那一座,还剩下模模糊糊的几道灰色轮廓。
远处三山门的城楼还在,连着一小段灰暗的城墙影子,其余的世界便一齐消失在了大雨的罩笼里。
二月的南京城,还鲜少有这样大的雨。
不知道吕书办在作这首《雨中坐楼怀孙楚望秦淮》的时候,是否也坐在此处,望着窗外的如此大雨,和雨中的悠悠秦淮?
这时噔噔噔楼梯声响,一名身披蓑衣斗笠的汉子冲上楼来,见面先拱了拱手,大笑着说:“梁五爷,多日不来关照鄙帮,怎么这等天气反而有所指教?”
这人嗓门又粗又大,但是说辞却是密不透风,显然是江湖上的老油子。
梁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子,将面前的热茶推到桌对面,指了指板凳,请那汉子坐下吃茶。
等那汉子支起斗笠,痛痛快快饮干一碗茶水以后,他才笑呵呵地回答:“冯二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劳你大驾走这一趟,其实也是迫不得已——昨天我们江宁县的吕书办出了事,你不会不晓得吧?”
冯二哥打了个哈哈:“知道。”
除此之外并无他言,他是等梁捕快亮底,自己并不想主动开甚么话头。
其实这件事还没传开,整个江宁县知道的明面上还不超过十个数,但是冯二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消息灵通——正如梁叛所说的那样,明人不说暗话。
梁叛也没打算在口头上跟这种老江湖打甚么机锋,直接说道:“既然冯二哥知道,我就不啰嗦了。一句话,这西水关前后的内外秦淮,从南伞巷到回龙街下浮桥,都是你冯二哥的地盘。河边的货栈米粮铺也都是你们漕帮的买卖,所以有件事非得仰仗冯二哥——我想请西水关前后的兄弟们回忆回忆昨天下午,见过甚么人,听到甚么事,都请记一记......不知道帮里的朋友们肯不肯帮这个忙?”
一听只是这事儿,冯二哥暗暗松了口气,他来之前做得最坏的打算,就是官府抓不到凶手,要拿他们帮里的弟兄开刀顶缸,或者干脆就是找个由头收拾他们漕帮——要知道,整个南直隶,眼红他们漕帮的人数也数不过来!
现在听梁五这意思,是自己多虑了。
只要不是找漕帮的麻烦,事情便好办得多,即便不怎么好办,他冯二也愿意卖这位梁五爷一个面子,高低把这个人情做了。
冯二和梁叛过去没有任何交情,但是他很听说过这个有点门道的公门人。
这个梁五虽然是个官家空子(黑话,指不在帮的外行人),但是很懂江湖规矩,为人也很够意思,所以在江湖上混出个“梁五”的诨名。
尊敬此人的,有叫“五爷”,有叫“五哥”的,不尊敬的,也要叫一声“梁五”,总之都是对江湖朋友的叫法,似乎大家都不拿他当个空子来见外。
江宁县这一亩三分地,此人三教九流都吃得开。
江湖上的人讲规矩讲面子,他们漕帮虽然家大业大,但是也愿意多个朋友,少个对头。
于是冯二霍然起身,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桩!明天午时,赵记货栈,请五爷来拿东西!”
其实照梁叛办事的宗旨,绝不会让漕帮和冯二白白帮这个忙,不过眼下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暂不说破。
梁叛只是站起来,向冯二拱手:“多谢冯二哥。”一直将对方送到楼梯口,这才在冯二接连的“留步”声中停住了脚步。
冯二一走,梁叛便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炭笔,小本子翻到空白页,用炭笔刷刷写下几个加密的简体字:漕帮冯二,明日午时赵记货栈。
这时有个倒茶的伙计走上来,看到梁捕快写字,立刻伸长脖子偷瞄了一眼。
可是字迹太过潦草,这酒楼伙计纵然识得几个大字,也看不懂这一行天书。
这种加密文字别说是小伙计这么个半吊子,就算是湖溪书院的老夫子来了,也认不出一个。
只有梁叛自己知道,这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小本子,并没有急着走,梁叛今天在这约了两个人,第一个是冯二,后面还有一位,是昨天值守三山门的城门吏,他在等。
不过两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梁叛却不急躁。
城门吏再低也是个“吏”,有上升之格,捕快再横也不过是个“役”,乃是“奔走于公家,执杂役之人”,不入场面之流的。
大明选官共有三途:进士、举贡、杂流,胥吏举官便属于“杂流”之途。
虽说这三者在实际选官过程中有所偏倚,进士、科贡皆可直接授官,但是吏员每三年一考,只要三考期满合格,也可获得官身。
大明朝开国以来由吏员晋身当朝大员的不胜枚举,比如洪武年举告胡惟庸谋反的涂节,便是中枢的一名佐吏出身,最后官至御史中丞。
而衙役一类,好一些的算是“同凡”,也就是身份地位等同平常百姓,差一些的如更夫、门子、伙夫、轿夫等,都是贱民,永远无法晋升为官的。
所以这“吏”、“役”二者虽说做的都是官家琐碎低贱的事体,但是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梁叛肯等那城门吏,一方面是雨大难行,对方稍迟一些可以理解,一方面就是出于身份缘由,不得不等。
可是眼看着窗外雨势渐渐收了起来,雨点砸在地上,也再没有之前的浩大声势了,那城门吏依旧没有来。
梁叛摇摇头,知道不必再等了,伸手在桌上排了二十个制钱,背着手便走下了楼。
见他从楼上下来,原本坐在一楼的几个茶客全都站起来朝他看。
梁叛挥挥手:“走,去富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