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珩指腹抚过,将那颗眼泪无情碾碎。
话明明很温柔,却裹夹着藏不住的阴鸷森怒。
一字一顿,像是要烙在她心里。
“生在皇宫,就该待在皇宫。”
“宁舒,你觉得你能跑得掉吗?”
寝殿床榻上的女子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呼吸凌乱急促,额角浸出冷汗,眼中是未逝的惊惶。
鲛纱帐立刻被人从外面撩开,贴身侍女岁欢上前,担忧地问:
“公主,您怎么了?”
虞听晚平复着呼吸,仍有些颤抖的指尖缓缓去按额角。
声线微哑,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没事,做了个噩梦。”
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梦中的那些画面,便如同炊烟一样迅速散开,没留下任何痕迹。
哪怕她拼命去想,也想不出一丝半点。
只有那股被死死禁锢的感觉,
还深深压在心头。
如影随形,时时刻刻压着紧张薄弱的神经。
岁欢拿过手帕,给她擦额上的冷汗。
轻声安抚道:
“想来是陛下龙体欠佳,公主无法去见泠妃娘娘,日夜优思导致的失眠多梦。”
“稍后奴婢传太医过来,给公主把把脉——”
话说到一半,岁欢想到刚才陛下那边的旨意,咽下剩下的话,继而说:
“陛下病情似乎有些加重,方才让人来传,等您午睡醒了,让您过去一趟。”
梦中的那些模糊画面早已成了一片空白。
虞听晚眉头皱紧,压下那股莫名的感觉,轻轻抬眸,接过了岁欢手中的帕子。
“什么时候的事?”
岁欢将帐帘挂起,“半刻钟前,传旨的太监特意交代了,不用喊您起来,等您醒了再去就行。”
虞听晚没什么反应。
若是仔细看,能清楚看到,那被鸦羽长睫覆盖的眼底,浸出一丝冷芒。
她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裙,没有半点着急的意思,岁欢在一旁服侍。
见她没什么反应,岁欢不是很确定地问:
“公主,您想什么时候过去?”
虞听晚看向铜镜中的面庞,语气很淡:“现在吧。”
—
昨晚刚下了一场大雪,殿外冷气呼啸。
虞听晚一从内殿出来,一阵冷风便直直往身上钻。
她裹紧斗篷,仰头看了眼没什么温度的太阳,往承华殿走去。
承华殿外值守的太监,见她过来,立刻打开殿门,恭敬地行礼:
“宁舒公主,陛下正在里面等您。”
虞听晚点了点头,踏进殿门。
热意扑面而来,化去了满身的冰寒。
龙床外面,近身服侍皇帝的首领太监对着虞听晚行礼后,静静站在一旁。
宽大床榻上,中年皇帝虚弱地躺在床上,脸上病色明显。
见虞听晚过来,他招了招手。
示意她上前。
虞听晚往前走了几步,立在榻前。
谢绥坐起身,目光在虞听晚脸上停留了许久。
“自从朕病榻缠身,算起来,有小半年没有见宁舒了。”他感慨道。
虞听晚静静由着他打量,没有说话。
接着,他话音一转,变成了:
“宁舒长大了,和你母亲年轻时,长相越发相似了。”
虞听晚眼眸微动,同病中的天子对视。
“既然想念,陛下何不宣母亲出来?”她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其他的情绪。
谢绥静默片刻。
摆了摆手,“朕身体还没好,你母亲身子弱,会将病气传给她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同意让她母亲出来了。
他自己不去霁芳宫,也不让旁人去。
甚至她这个亲女儿,都不能去见自己的亲生母亲。
不多会儿。
虞听晚从殿中出来。
眼底的冰色,比来时更浓了两分。
门口的太监很快将门关上,防止寒风吹进去。
岁欢将白色斗篷披在虞听晚身上,随着她回阳淮殿。
刚走了几步,便见远处一道鹤骨松姿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来人衣着华贵,身披黑色大氅,面如冠玉,玉洁松贞。
在两人间距数米时,虞听晚就主动停住了脚步。
眸光无声落在来人身上。
谢临珩——东宫储君,当今圣上唯一的儿子。
性情温和,内敛克制,在朝中有着极高的威望,被无数自恃清高的世家后辈视为楷模。
身在高位已久,加上执掌生杀大权,让谢临珩身上的清贵之气越发明显,岁欢不敢正视储君,目光朝下,早早躬身行礼。
谢临珩停在虞听晚一米之外。
神色淡到让人看不清,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少女乌发红唇,低眉垂目,乍然一看,很是乖顺。
谢临珩的视线在她脸上定格片刻。
才慢慢开口:
“前段时间听墨九说,身体不舒服?”
“只是小风寒。”虞听晚说:“现在已经好了。”
谢临珩余光扫过前方的承华殿,音质清淡:
“陛下病重,无力管辖宫中之事。有什么事,直接让人找墨九。或者——”
他语气一顿,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
“宁舒直接来东宫找我也行。”
虞听晚应下,借口天冷,回了自己的宫殿。
在她离开后,谢临珩在原地停留片刻。
并未急着去承华殿见皇帝。
等那道纤细的身影远去,他才缓缓抬眼,问身旁的心腹。
“这几个月,宁舒一直待在阳淮宫?”
墨九点头,“是的,宁舒公主本就不爱出阳淮宫的门,自从陛下病后,更是很少出来了。”
—
直到进了阳淮宫的门,岁欢才敢将憋了一路的不满表现出来。
“陛下不同意将泠妃娘娘放出宫也就罢了,还不让您去见娘娘,泠妃娘娘明明是您的亲生母亲,这天底下,哪有不让孩子见母亲的?”
说到最后一句,岁欢话音中已经有了不少幽怨。
虞听晚看她一眼,未做评价。
将斗篷递给旁边的侍女,径直去了屏风后的暖炉旁。
虞听晚不喜欢冬天。
就像不喜欢这宫里的每一个人。
也排斥这奢靡皇宫中的一砖一瓦。
只是,身在皇权之下,身不由己。
—
翌日。
天空放晴。
温暖的阳光穿透云层,驱散了几分冰雪的凛冽。
岁欢将刚折的红梅插在瓶中,添了不少亮色。
做完,她看向软榻上看书打发时间的虞听晚,劝道:
“公主,您很久没有出去了,今日天气难得这么好,不如出去透透气?”
虞听晚看向窗外。
最终在岁欢期待的眼神下,放下书起身。
见状,岁欢立刻转身,高高兴兴地去拿斗篷。
虞听晚没让其他侍女跟着,只带了岁欢。
两人沿着殿外的青石路,慢悠悠地往荷花池的方向走。
夏日的荷花池,是宫中的一大盛景,是最热闹的、也是人最多的。
而冬天,荷花池几乎没有什么人,池中除了冰棱,就是冰冷刺骨的寒水。
虞听晚往这边逛,也是为了图个安静。
只是刚走到荷花池旁边,正对面就迎面走来一个盛装打扮、神色倨傲又不屑的人——谢清月。
太子谢临珩的亲妹妹。
当今皇后的亲女儿。
虞听晚看到谢清月的时候,谢清月也注意到了她。
岁欢眉头轻轻皱了下,下意识看向了身旁的虞听晚。
虞听晚停住脚步。
谢清月大步走来,停在了两步之外。
看着虞听晚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嫉妒和不喜。
语气也很是刻薄。
“哟,大半年不出来,还以为宁舒公主不在皇宫了,今天这么稀奇?没有父皇的召唤,居然肯主动出门了?”
谢清月对虞听晚的不喜,从来不遮掩。
当然,她也有无需遮掩的理由。
父亲是皇帝,母亲是皇后,唯一的哥哥还是德才兼备、备受瞩目的太子,和虞听晚这个国破家亡的前朝公主比起来,她底气自然足。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虞听晚没兴致跟她浪费口舌,抬步便继续往前走。
谢清月虽和谢临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可她的性情,却半分都比不上谢临珩。
平日中只知道咋咋呼呼地嚷嚷,娇纵跋扈,善妒还易怒,名声是出了名的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