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皇帝,为一位妃子倾尽了他的帝国......”
耄耋老妇讲述这个故事。她的斑白头发上盘着一只鎏金并蒂莲掐丝银钗,是当年宫中二等宫女才有的物件儿。
一个少女乖巧地在炉火边坐好,静静听着。壁炉里,灰白色的柴烬一点点被红色的火焰吞噬。
她接着讲道:“在大殷,这是独一无二的殊荣。万事万物,只要她想得到,都会被供奉在妃子的一双秋水重瞳前。”
屋子窄小、昏暗。只有桌和椅,以及几件不多的家什。
少女看向屋子里梳妆台上的铜镜,光滑的褐色镜面映出她甜美动人的外表。螓首,柳叶眉,她的眼睛也是一双稀有的墨色重瞳。
天色渐渐昏暗,少女打了个哈欠。老妇连忙过来解开她的头发,安顿她睡下。“林婆,我还要听故事,接下去怎样了?”少女撒娇道。
“阿殊,睡吧,睡吧,明天再讲咯。”林婆掩上小隔间的门,她在门外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和嬷嬷说了许多朦胧不清的话,大概是:“......小主人...可怜......要是娘娘知道......”
少女闭上眼睛假寐。
重瞳。
林婆千瞒万瞒着少女,但她自己也猜测到,自己就是即墨氏嫡女与大殷皇帝的女儿。
市井皆知,重瞳是大殷的世家,即墨一族的特征。随着子嗣凋零,重瞳只剩大殷的妃子即墨藻才拥有。她贵为即墨氏唯一的嫡女,嫁给殷帝。可惜不久,就亡国身殉,香消玉殒。
传言,她一生只有一个女儿。
那便是这个少女了。
零落冷香,轻挽皓臂,额头有细碎花钿的美妇人对怀中孩童温暖地微笑,重瞳里像有明媚的火焰跳动。还是她婴儿时,一瞬间关于母亲的记忆,在少女的脑海中一闪便消逝了。
大殷亡,鸟兽散,只余下几个贴心忠仆扶持,把少女的身世当做秘密,这便是她现在的处境。
她默默握紧双拳,又无力松开,翻了个身。
望见床头灯烛如豆,捻起一根银针飞出,将火熄灭。
万物静默,她渐渐昏沉睡去。
当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林婆用布缠上少女的双眼,将她扮作盲女,打发出门。
晨光熹微,市井碌碌。她本将在这平淡的命运中作为盲女了却残生,如果不是有那人突然出现的话。
琼楼金阙,珠箔银屏。
华美的宫廷陈设里,博山炉骤起一缕龙腹香,飘飘渺渺,弥散了人的眼。
“......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掩恶......”文官上朝附议。
“好,对美的事物要赞扬,对丑陋的事物也不能掩报。这便是我大龏立国之本。”当今圣上太史爵长身玉立,威仪非凡,他轻轻抚掌,面容如刀削般锋利英挺,俊美中有一种粗犷的野性。
随之,身下文武百官跪成一片人潮。海晏河清的盛世令人动容。
太史爵马上打天下,非一般皇室清贵可比,他的威慑力自然非同小可。
下朝后,在御书房,太史爵换下冗装,卸下沉重的金丝头冠。
他换上一身缥碧青衣,随手打开一把折扇,扇上用飘逸的狂草写了“逍遥”二字。
此时再见他,面容俊郎,棱角分明,俨然一位贵公子模样。
虽然有煌煌大业,但他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玩心未泯。
通过御书房有一条暗道直通混沌市井。
太史爵喜爱微服私访,他又来到那片旧地。
市井街头,吆喝、叫卖声纷纷入耳,好一派闹市景象。
在卖糖果子的摊位和卖钗环的摊位之间,被僻出了一片空地。
一匹桑麻置于地上,上面跪坐着一个刚刚及笄的少女,少女一头墨发披散。
螓首、修颈,身姿轻倩,唇齿嫣然似笑非笑。
已是绝色。
一双妙目却被布条缠住,显示出她是目不能视物,令人好不扼腕。
这盲女手中执一伏羲琴,琴相当朴素,只有木胚。
随着手指轻拨,与琴不相称的,流水般华丽的声音发出。
那琴音恰是:
“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
太史爵步伐停顿,宫里琴师无数,却没人让他听过如此奇妙的琴音。
他只觉周身异样,内心激荡不已。
他默默听了一会,摘下手上的玉扳指作为赏钱。
盲女突然停下手指,仿佛听见了什么。
“先生每日午时都来,我记得你的脚步声。”
“哦?”太史爵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你同谁学的琴?”
“我自小失明,孑然一身,无父无母庇佑。没有师傅,琴技是同松涛、流水学来的。”盲女答道。
“能听懂我的琴,先生便是我的知音了。”盲女又说,“您可以叫我阿殊。”
太史爵微笑起来,像是对这回答颇为满意。“阿殊,你琴技高超,我倒是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从此有人庇佑,你看如何?”
太史爵拉住柔荑,将盲女从席子上搀起来。她一个踉跄,慢慢才站稳。
把扳指放在盲女手中,太史爵交代:“去皇城门口,出示这枚扳指,只说扳指的主人叫你去司音坊就是了。”
太史爵离开,脚步声渐渐弱至于无,盲女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
即墨殊将几件简单的贴身物事包在布兜里,与林婆、嬷嬷话别。
林婆端详着前两日那人打赏的金锭块,金子纯熟发红,看上去是宫里所锻造,“不知是哪位官人,小姐此去凶险,要多加小心。”
即墨殊手中摩挲着那枚玉扳指,上面有七爪龙纹,是皇帝无疑了。
即墨殊心中感到有趣: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倒要看看,这新王朝的帝王,究竟是不是众人所说的,颠覆腐朽旧制的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