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绣被下人带下去,陈廷恩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对于他来说,这至多是个插曲。这个小媳妇不想死,其实也不该死,这么好的人品,样貌,被埋在土里,一点点烂掉,是挺可惜的。
但陈廷恩经历的事已经太多了,也见过太多惊才绝艳的子弟陨落,更看到过让人扼腕顿足的际遇。
人生本就是无常,能生下来是无常,能活下来是无常,能平平安安终老,更是无常。
人生无常,才是正理,这个女子虽然人品相貌占了鳌头,甚至性格脾气也算是女人中拔萃的,但人得信命,她命该如此,那谁也管不了。
陈廷恩想明白了这点之后,心中的那一点点惋惜也瞬间消弭不见,转过身的他,重新换上一副平静的面孔看向四周,正厅里,宾客们也都等着这个城内的大人物说出点什么,化解眼前的尴尬。
“让诸位见笑了。”陈廷恩拱了拱拳,众人立刻附和着举手谦让,会说话的更是言辞中多了恭维和崇敬,仿佛陈廷恩刚刚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对于这一切,陈廷恩熟视无睹,但一句话却忽然如同马蜂的屁股一样刺入他的耳朵。
“可惜了,这新媳妇要是能给陈兄留个一男半女的……哎,何止如此啊。”声音带着三分叹息和七分真诚,实则毫无意义的内容从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男子口中说出,立刻引来周围几个人掌柜的附和。
陈廷恩微微抬了抬眼,看到的是城西马家的老三。
城西马家,同为宁波府里绸缎庄的老板,手里抓着六七间铺子,主要经营男人的大褂和长袍,说起城西马家,那衣服的质料是不比陈家差什么的,只是因为一直被陈家压着,女人家的衣料不能,也不敢插手,所以,家业也就憋着没做起来。
人们常说,东边不亮西边亮,或许因为生意一般的远,马家的人也多了一些时间泡在闺房里,时间泡的久了,总能忙活点什么出来,马家从陈廷恩那一辈开始,就人丁兴旺开枝散叶,相比陈廷恩一根独苗,马家兄弟五个,除了小时候发天花憋死一个之外,还有四个人,四个人也是各忙各的,下一辈更是一下子忙活出十几二十个后代来,算是城里绸缎行业中能生养的一户了。
坊间的笑话更是拿马家人开涮,所谓属了畜生的姓,一生一窝的丁。
对于这个笑话,马家起初自然是恼羞成怒,后来却不以为意,甚至渐渐当做脸面和荣耀,时不时地挂在嘴边。
这一次,参加白事,马家人似乎也没有想过拘束,嘴里又扯出这档子事来,虽然没有指明了什么,但言辞间的意思,大家也都听了个明白。
李锦绣刚刚过门,就死了丈夫,本就是个大不敬的坏事,他们马家为什么要提留后不留后的。这话往好了说,算是安慰,往不好了说就是嘲讽,是打脸,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扇陈家的耳光。
听到马家老三的话,陈廷恩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看,马家老三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了,连忙歉意的笑了笑,随后低头拱手,后退到人群里。
连串的工作熟练的仿佛演练了好多次一样,让人忍俊不禁,却又无可奈何。
是啊,虽然人家说了不好的话,可也是事实,他陈廷恩即便发火,又能怎么样呢?
陈廷恩抬起头,打量了众人一眼,早已经练就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仪态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
“凡事,都是命,人不能和命争的。”陈廷恩打量着众人,哀叹地说道。
言辞中,多了一丝罕见的苍老和没落,语气中也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哀伤。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行业巨擎,此刻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命运车轮难以匹敌的巨大力量,原本的信心和威严,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听到陈廷恩的话,众人纷纷点头,或叹息,或安慰,或摇头,或暗暗冷笑,但所有人却都没有注意到,陈廷恩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眼睛看的却是三家老板身后站着的人。
城西的马家,城南的柳家,城北的赵家,三家或许是无意,或许是有心,今天过来都是带着家里的子弟。
马家带的是马老大的儿子,长房长孙的马明起,从小据说就是商业奇才,一把算盘打的脸几十年的老掌柜都叹为观止。
柳家带的是自家入赘的女婿,改了姓氏的柳文元,这个柳文元原本是柳家的佃户,因为父母都死了,就直接卖身到柳家,一来二去地勾搭上了柳家的二小姐,加上柳家本就没有儿子,加之柳文元家里都死了个干净,就索性就让他入赘当了倒插门,连姓都改了,本指望让他能和二小姐生上几个儿子,给柳家传宗接代,却不想,柳文元生意上也是一把好手,在柜上历练的敦厚又圆滑,深得柳老爷子的赏识,没几年就外放当了掌柜,也算是柳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人物。
至于赵家,直接带着他们出国留洋回来的大儿子,赵振廷,中分西装,金丝眼镜。一身迥异的打扮,一进屋,就吸引了大半的目光。
相比于这三家的后代,此时此刻,陈廷恩自己的儿子,却躺在冰冷的棺材里,一点点腐烂。
陈廷恩心里不爽,不服,甚至生气愤怒。
可即便如此,他又有什么办法,自己老迈,儿子早亡,虽然对方还敬畏自己的权利,但其实早已经不耐烦好久了。
这一次来,更是迫不及待地炫耀,逼着他陈廷恩气绝早死。只要陈廷恩一死,陈家就彻底败了。
可是他们真的觉得自己赢了吗?
陈廷恩心中冷笑,此时此刻的他,忽然发觉,自己当初让李锦绣当陪葬,并不是个好选择。
真正的合适的陪葬,应该是眼前三个人,不,不是三个人,是他们三个人和背后的三家。
城西的马家,城南的柳家,城北的赵家!
对不住了,要想陈家平安,你们三家,必须要败!
陈廷恩想到这里,忽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商场,就是战场,银钱就是兵,就是枪,他们想开始,就由不得他们说结束!
陈廷恩想到这里,露出一个冷冷的笑容!
“请少奶奶过来,我有话要说!”陈廷恩说着,走到堂前太师椅旁边,甩了一下马褂,端正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