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府织造,太爷爷曾经中过三甲,到爷爷这辈也算是殷实之家,只可惜,父亲沾了大烟,这东西就好像是抽血的水车,将原本殷实的家庭瞬间变成个空架子。
不过虎倒了,架子还在,李家的丫头,无论是品行还是样貌,都和大户小姐毫无二致,这样的人恰恰最合陈老爷子的心意,随便给些钱,谋过来,不但少了麻烦,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下人们自然知道老爷子的意思,心里撺掇了个数,就带着大把的银子钱找到李家,李家的大烟鬼虽然也是见过世面,奈何大烟的瘾头比他爹都亲,更遑论女儿,没几句话就答应了个妥妥帖帖,虽没签什么卖身契,但迎送嫁娶的婚贴已经签了个死死的。
李家女儿锦绣,就这样身不由己地被送到了陈家,送她时,耳边除了娘的哭声就只有爹的咒骂。
陈廷恩是见了李锦绣的,作为公爹,他自然受得起李锦绣的一拜。只是等李锦绣抬起头望了他一眼,陈廷恩原本冷冰冰的心,却也一热。
真是端庄淑德的好女孩子啊!放到哪家都该是供着的奶奶!
只可惜,这样好的人物要嫁给自己的痨病鬼儿子,虽然陈廷恩知道,自己没做什么错事,但心里也为李锦绣感到一阵惋惜。
惋惜归惋惜,生意归生意,虽然名义上是迎送嫁娶,但也是花了银子钱的,李锦绣现在已经算是他们陈家的人了,怎么摆布自然是陈家人说了算。
为了冲喜,为了自己的儿子,陈廷恩自然放下心中的慈悲,速速找了个吉日子,招呼下人忙活起来。
至于李锦绣更是早早让她见了大少爷陈寿。陈廷恩指望着李锦绣的样子能勾着儿子起点心火,行了夫妻之礼,那或许还能留下个一子半女的。
可惜,陈寿看了锦绣,也只是点了点头,就没好气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更是喷的帷幔上点点梅花开啊。
这一幕意料之外,弄下人们顿时手忙脚乱,李锦绣也被吓的傻呆呆地站在一旁。
看着木然站在一旁的李锦绣,下人们心里也都泛起一丝丝鄙夷——一个破落户家的丫头,装什么大小姐。
可就在大家对李锦绣心生鄙夷的时候,缓过劲来的她却挽起袖子,毫不避讳地帮着擦拭起来,看着认认真真抱着陈寿擦拭的李锦绣,匆匆赶来的陈老爷子心头不由地多了半分的愧疚和一分的感激。
这女子,看来是认了自己的命,识了陈家的大体。
如果老天保佑,能让她给陈寿传下个一儿半女,陈廷恩发誓,这辈子一定当奶奶一样,好好对待她,哪怕她能让陈寿多活两年,陈廷恩也一定会给她个好的出路。
但可惜,天不遂人愿,该来的总是要来,这边红帷幔刚挂上,大红烛熏照了半个正厅,就在媒婆笑嘻嘻地喊着吉时到的时候,陈家的大少爷,陈寿,也在喘息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陈家本想迎新冲喜,却没想到红事变了白事。
刚刚挂上的红灯笼,被白布罩上,刚刚点的红蜡烛,换成了丧事才用的白蜡,下人们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好一会之后,就瞬间如死了爹娘一样,哀嚎起来,整个宁波府,都在哭声中瞬间被染白了半座城。
陈寿死了,陈廷恩心里的那半根弦也被扯断了,原本一直牵挂的肠子肚子,此刻都掉了下去,心里整个儿空落落的。
看着人们忙碌地把喜堂换成灵堂,陈廷恩脸上半点哭笑不见,下人们只当陈廷恩被悲痛打的喘不过气来,却不想,此时此刻的他,冷静的让人发指!
独自坐在前堂的陈廷恩,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下人们忙碌着,看着他们为送自己的儿子,真心或假意地表现和表演着。
人生,在此刻的陈廷恩看来,就好像一场大戏一样,每个人都登场,每个人也都落幕,唯一不变的是戏台子。
想明白这点的陈廷恩,忽然清醒过来,悲哀也变淡了许多。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偌大个陈家,总要有个未来!
陈廷恩知道,自己的身体估计也坚持不了几年,等到他走的那一天,这个陈家必然随着他的离开而分崩离析。
陈廷恩不想这样,陈家的风光是他一拳一脚打出来的,他不想自己走的时候把风光一起带走。
所以,总要想个辙!
李锦绣就是这个时候入了陈廷恩的眼。
一连三天,陈家都在忙碌丧事,没人想到在婚房里还坐着一个新媳妇,即便有人想到了也不愿意提,毕竟,刚过门,死了丈夫,这是明打明的刑克!
这个女人,命硬的很,结婚当天,就把丈夫克死了!
陈廷恩还记得李锦绣,,不过他也不打算理会,他心里有个简单的想法,饿死了,就给自己的儿子陪葬,到下面也好有个伺候的。
如果没饿死呢?
哈,那就一直饿着!
下人们是知道老爷的意思的,李锦绣不能留,作为未亡人,李锦绣留在家里只能是麻烦。红颜祸水不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子,是几千年来无数人在临死前的凄叫总结出的至理名言。
一个人样子不差,甚至杰出的小寡妇,招来的只能是翻墙而来的张生或西门庆,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灾祸连天,家破人亡。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对于陈廷恩更是铭记于心的教训和不可逾越的规矩。
有了规矩就好办,剩下的就由着下人去做了,只要陈廷恩不摇头,做的过分不过分的也不过就是尺里寸外的差别。
至于李锦绣?哈,她如果明白事理,就乖乖饿着,剩了半口气,躺着与儿子陈寿合葬,到时候自己自然会赏她一个体面,娘家也能多得一份银钱。如果她不想乖乖就范,甚至大吵大闹,陈廷恩也有无所谓,陈家家大院深,保证李锦绣就是喊破喉咙,也传不出这个院子。
想明白了李锦绣的未来,让陈廷恩心中的悲戚多少淡了一些,自己算是对得起自己的儿子了,至于来世,前生,现在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现在卡住陈廷恩脖子,逼他要考虑的是陈家的未来,这个庞大家族几十近百年的积累,已经有了太多的弊端和桎梏,原本靠着陈廷恩的威信和家族的势力,旁人是不敢招惹的,但陈廷恩自己却很清楚,陈家现在最大的危机是,后继无人。
儿子陈寿是个好料子,无论诗词歌赋,还是算盘数经,样样都拿得起来,从小更是得到各种名师的赞赏,虽然陈廷恩也知道,这种称赞中,有一部分是照顾自己面子的恭维,但陈寿聪颖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但可惜儿子英年早逝,原本钦定的接班人也成了一杯黄土。陈家的未来也被蒙上一层迷雾,变得扑朔迷离。
城西的马家,城南的柳家,城北的赵家,此时此刻都在盯着陈家,送来的帛金和帖子更少早早就放在了二门。
递帛金的掌柜一门心思地与门房闲聊,就想从蛛丝马迹中知道,到底谁会是下一代的接班人。
是啊,谁能接了陈廷恩的班?陈廷恩自己都不知道?但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能顶的时间已经着实有限。说实话,儿子走在他前面,是运气,也是福气,虽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但至少能给他一个体面的葬礼。
如果他走到儿子前面……。
哎!
他们父子的前后,又有多大差别呢?陈廷恩想到这点,胸口的热气涌入眼中,让干涩的眼睛逐渐湿润。
很多事只能想,不能说,外面该有的坚强还是不能打破的,陈廷恩是整个陈家的牌面,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当着外人的一声咳嗽,都能让宁波府的蚕农打个哆嗦。
支撑着偌大个陈家的陈廷恩,不能倒!
就算要倒,临死的老虎,也要挺着不让周围的饿狼寸进!
想了这许多,让陈廷恩不禁有点头疼,汹涌的饥饿感又扑面而来。消渴症就仿佛掏空五内的烈火,一点点烧着本就不多的躯体。
陈廷恩想放肆地大吃一顿,但即便饥饿感已经汹涌而出,他也只能强忍着不敢多吃,因为他很清楚,这次吃多了满足了口腹之欲,倒下之后说不定就再也起不来了。
强忍着饥饿吃了两口咸鹿肉,陈廷恩目光看向屋外,那里,下人们正在忙碌地布置着七天后的灵堂。
灵堂里要有儿子的牌位,要有棺椁,棺椁里要躺着死去的儿子,和活着的李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