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河面,漆黑的河水里倒映着大大小小的花灯,船里岸上的人们都戴着各色行当的面具,大约是在年里头的缘故,都穿着极其鲜艳的新衣裳,一个个都像是戏台上的假人,合着小叔叔唱的曲调,一起摇头晃脑。
我的小叔叔唱得太尽兴了,他还没有察觉到,他站在船头,唱“忆当年铁马金戈,自桃园初结义,共敌军擂鼓鸣锣,谁不怕俺兄弟仨……”这个时候,狗吠起来了,小叔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想起来了,自己唱的这个《西蜀梦》,讲的是刘备如何在夜里替关羽和张飞招魂雪冤的事儿,是个丧戏,平时村里一般都是有丧事的时候才请剧团去唱的,小叔叔自从成了名角之后,有了身价,就很少唱这个戏了,今晚不知怎么的张口就唱了出来。
跟我小叔叔坐一条船上的老同学不懂这个,还给他鼓掌叫好。其中那个当了作家的老同学摆弄着一个三洋牌收录机,他整晚上都在那儿录音,那时收录机还是很稀罕的玩意儿,他要把这打野台的曲子都录下来,作为采风的素材。
小叔叔摆摆手,让他那几个老同学别瞎起哄。我的小叔叔心想,难怪狗哭呢,别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一心想着赶紧换一出唱,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折《盗骨》:“想着俺雕弓能劈千钧重,单枪不怕三军众,一任他八方四面干戈动……”这也是一出丧戏,讲的是杨家将杨七郎战死,亡灵来到杨六郎的床前,哭诉自己的尸骨被吊挂在幽州昊天寺的塔上,被敌人当靶子射的情形,请求杨六郎把他的尸骨夺回来。
“你若是有心呵,可怜见我遍体金枪不耐风,将俺那骨匣儿早拔出虎狼丛……”
坏了坏了,小叔叔心想,今晚怎么一张口就唱丧戏,而且唱的都是杀气那么重的戏,这大过年的可不吉利。
但说来也奇怪,那些来看打野台的人们,却没有觉得小叔叔唱得不吉利,也没人骂小叔叔,那些船上坐着的人,岸上站着的人,脸上都戴着白惨惨的面具,像假人似的木无表情,身上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看不清什么式样,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这些人跟着小叔叔唱的《盗骨》摇头晃脑,也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
“可怜见我……三魂儿潇潇洒洒,七魄儿怨怨哀哀,一灵儿悠悠荡荡……全都随风散哪……随风散……”
河面上的雾又浓了一些。
我的小叔叔站在船头,四面也没有风,那船却吱嘎吱嘎地摇晃不停,小叔叔站不稳,忙蹲了下去,扶住船帮,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漆黑的河水里,有什么东西在滚。
“可怜见我……枉死城中钢刀剉,刳开了肠肚鸡鸭啄,数算了肥膏猛虎拖……”
我的小叔叔看清了,那是一只手,白惨惨的指尖冒出了河面,跟着水花一沉一浮。
“有人落水了!”
船上那个当了作家的老同学也看见了,伸出半个身子要去拉,小叔叔赶紧一把把他扯回来。小叔叔的眼睛尖,他看到那只手分明是从水底下冒出来的,手指尖泡得皮跟骨头都分开了,皮肉跟烂棉絮似的漂在水里,戳出一截白森森的手指骨来,那得是死了多久的人!
“恨不休,怨不休,为甚俺死魂儿全不相瞅,昏惨惨风内灯,虚飘飘水上沤……”
我的小叔叔已经意识到事情很不对劲儿了,他看到这大雾笼罩着的河面不停地翻腾,水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烂棉絮似的东西要冒出来,雾浓得他已经看不到其他船上的人,只听到那呜呜咽咽的丧戏还在唱着,也不知究竟多少人在唱,也不知在唱的究竟是人不是人。
我的小叔叔起先站在船头唱得尽兴,唱出了一身汗,如今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水淋淋的,冒着寒气。他回过头去,把他在船上的那些老同学挨个看着,他们的脸上都戴着面具,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也把小叔叔给望着,那场面又是滑稽又是诡异。
我的小叔叔还是没发觉。
那个当作家的老同学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一把摘了面具,大声吼道:“别唱了!”
我的小叔叔心中暗叫不好,渠河上打野台的规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摘了面具,把脸露出来是犯忌讳的,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形。小叔叔想要让作家把面具给戴回去,可他一张嘴,却没法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作家随手把那面具往河里扔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的小叔叔才发觉,他的嘴里始终在唱着《盗骨》,一直没停过。
我的小叔叔头皮顿时就炸麻了。
难怪那一船的老同学都用惊恐的眼睛望着他。
我的小叔叔说,这种感觉就跟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明明脑子是清醒的,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那时候也是,无论如何都没法闭上嘴,那个丧歌就像是从他嗓子里涌出来的洪水,一股股劲儿冲得舌头自己在动,冲破了两瓣嘴皮子,一串串词曲儿往外喷涌而出。小叔叔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嗓子里一股血腥味儿,再这么唱下去他就真的要呕血了,可他就是停不下来。
中邪了。
我的小叔叔心想。
水里的东西就是被自己唱出来的,河上的雾气估摸着也是,可这是咋回事呢?
小叔叔想不明白,他也来不及想明白,他不能再让这丧戏唱下去,再唱下去就要出大事了。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捂上也没用,掐喉咙也没用;他也管不住其他船上岸上的那些人,那些人也中邪了吗?小叔叔的眼珠满船乱瞟,最后落在那个收录机上。他一把把收录机拿到怀里,那个收录机还在录音,小叔叔也不管,按开广播开始找调频,他想找一个放戏曲节目的电台,让那里面的戏歌把自己的嗓子给硬压下去。这就跟打野台一个道理,我的小叔叔心里想的是,无论广播电台里面放什么戏,只要音够高,气够足,能盖住他唱的丧戏调子,他就有救了。
那个时候的广播电台少,小叔叔颤着手指拨了老半天,一个台还没找着,那收录机的单喇叭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听得人心慌。那一船的老同学里面,那个作家,还有一个当老师的,是文化程度最高最聪明的两个人,他们看出来小叔叔想干吗,就凑过脑袋来帮着找。
收录机是那个作家带来的,他会摆弄,三下两下就找到了一个地方电台,里面果然在放戏曲音乐,就擦着汗叫起来,说“可找到了!”但我小叔叔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那个电台里放的,是《霍光鬼谏》,也是丧戏。
又连找了两三个台,放的都是丧戏。
作家就慌了神,说:“不该呀,这年里头,怎么每个电台都放丧戏呢。”
小叔叔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心里头已经知道了,今晚无论找到多少个电台,里面放的肯定都是丧戏,没有一个会例外。
作家也是昏了头,也不想想这时候都几点钟了,除了夜间新闻台,怎么还会有广播电台在播音。那个年代不像我们现在,广播电台也好,电视台也好,九点之后基本就没节目了。
他们收听到的,谁知道是哪里发出来的电波,搞不好根本不是人。
小叔叔摆了摆手,想让作家别找了。可作家不死心,还在嘶啦嘶啦地拨弄着调频,又调到一个台,在放《牡丹灯》,里面一个女鬼似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落到阴司千条路,边条鬼道去寻魂,有亲有戚寻亲戚,无亲无戚说花文,好哥哥,你带佢去,你带佢回……”
小叔叔听到心烦,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那个三洋牌收录机,就往地上一摔。
作家叫起来:“你疯了,这个可贵了——”
小叔叔心想,都这个时候了,谁还管你这东西贵不贵。
当了老师的同学劝说:“你们都冷静点!”
其实不用他劝,船上的人都安静了。
那个收录机摔到地上之后,不知道一下跳到了哪个调频频道,变成了一个男中音,用再标准不过的普通话,在那儿一个一个地念名字。
“陈志明,男,35岁;佘志华,男,22岁;周志敏,男,40岁;李雪峰,男,41岁;陈瑾宜,女,7岁;余勇,男,33岁;邓可辉,男,28岁……”
船上的人都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广播电台,这些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一份名单。”作家说。
听了一会儿,又说:“杨志国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别人都没想起来,只有小叔叔的脸色变了,杨志国就是之前唱《游四方》的铁板道人,被他认出声音叫出了名字的村书记。我的小叔叔听到了好几个名字,有的是来打野台被他认出声音的人,那个唱《驻马》的,唱《打金枝》的,还有的是他认识的村子里的人的名字,年龄也都对得上。
我的小叔叔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白,他已经听出来了,像这样叫播音员用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念出来的名单,名单上又全都是普通村民的,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个当了老师的老同学说:“这好像是什么事故的死亡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