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下午给我打电话,说不知道得闲小院的位置,要我去学校接他,我也没推辞。尽管局里的人都很忙碌,但我并不忙碌。所有的忙碌之所以与我无关,因为我早已跳出了自己对自己是个警察的身份认知。
我很快就要辞职了……
我将车径直开到了海城大学的大礼堂外,邵长歌七年前在这所大学里组建过一个小小的话剧社。可惜的是,刚成立不久的话剧社,因为他的离去又草草陨灭。昨晚在聊起这次回到学校后开始的工作时,他也说了:“不单单是为学校经营好学校的心理救助中心,还想将当年没有完成的工作捡起来重新做完。”
这个没有完成的工作,就是话剧社。
我并没有走进礼堂,而是站在礼堂门口故意咳了一下。礼堂不小,但是隔音效果很好。所以,我的咳嗽声,让站在台上与人交谈的邵长歌听到了。他扭头,冲我笑了笑,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接着,他和台上另一个穿着水电工服装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朝我这边走来。
我点上了一支烟,靠在门槛上,看着他俩。长歌应该是在给水电工布置着什么,他声音不大,但很悦耳。不时,他还会用手比画一二,似乎在勾画着他想要的某个布景。
他身边的那男人不时点着头,跟着邵长歌走到了我身边。这时,他朝我望了一眼,眼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快速暗淡下去,并连忙低头。但他的这一细微动作,被我捕捉到了。因为,他在望向我的那一眼里,目光很明显在我的腿上顿了一下。而这一刻的我,尽管穿着便服,但裤子与鞋并没换下,还是局里发的统一制服。
这一细节,令我特意多留意了他几眼。他个子不矮,年岁也应该是二十七八。头发很乱——他没有定期剪头发的习惯。这样,就显得整个人没有精神,不怎么起眼,自然也不会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我吐了口烟雾,觉得自己也挺逗的。已经想要离开金色盾牌下的神圣职业,但依旧习惯用这一职业特性看人、揣摩人,似乎也是一种职业病吧。
“好,那就麻烦你了。”长歌对水电工微微笑笑,再转身向我,“走吧,领我去你说的这家味道很好的川菜馆吧!”
我点头,眼神却跳过长歌,望向他身后那已经转身往另一边走去的男人。他有点弓背,步子不慢,但步伐又有种与他这年龄并不相配的迟钝。
“那也是你们学校的吗?”我努了努嘴问道。
“谁?”长歌扭头,见我望着他身后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才明白过来,“哦,你说他啊?学校工程部的。”
“叫什么?年纪多大?”我又问道。
长歌笑:“晓波,你这几年干刑警,落下的毛病还真不少了。人家只是个弄水电的,姓姚,叫姚沫,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挺有意思?哪方面有意思?”我再次追问。
“他挺文艺的。”长歌看了一眼已远去的那男人背影,“书读得不多,但给人感觉挺文艺,尤其是对我这个剧社,有着一种让人觉得很亲切的热衷。”
“哦!”我点了点头。姚沫,这名字有点意思。
我和邵长歌走进得闲小院时,贾兵和他媳妇已经到了,坐角落里冲我们吆喝。我们上前坐下,互相介绍、寒暄。紧接着,贾兵媳妇就指着长歌笑了,说:“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了你。嘿嘿!我知道你,你应该就是学院街8号里面住的那个男孩。”
长歌有点懵了:“你是……”
贾兵媳妇继续笑:“你肯定不认识我,嗯!你小时候院子里是不是有过一个木马,那时候你整天坐在那个木马上面晃来晃去,旁边还有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头总抱本书,在给你说着什么。”
“是!”长歌点头,“那是我爷爷,他经常给我读书听。”
“我住你隔壁。”贾兵媳妇的笑变得有点发涩,她耸了耸肩,“我是个孤儿,就住在学院街9号的那栋福利院里面。天气好的时候,老师会组织我们去楼顶晒被子。那会儿,我们就会趴在栏杆边上伸长脖子,往周围看。可惜的是,在楼顶看到的周围世界,也并不大。不过,经常能看到旁边小洋楼院里的你。”
长歌这才明白过来,他微笑了,他的笑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很好看:“对,天气好的时候,我爷爷心情也会很不错,我们俩就会到院里坐着。遗憾的是,我爷爷去年在美国去世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扭头看了我一眼,再又扭头回去:“那你……那你岂不是和林珑一起长大的?”
“是啊!而且,我和林珑还住过一个宿舍。一直到她考进了市实验中学高中部,需要住校了,她才搬出去。”贾兵媳妇很认真地答道,“不过,也是她考进高中后,就与我们福利院里的女孩儿们没了来往。我们之后聚会的时候也时不时会说起她,可能在她看来,离开福利院,才是她真正人生的开始。”
这女人端起了茶杯,浅抿了一口:“也不能怪她,毕竟,福利院的日子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段挺心酸的回忆。”
“她很少说起。”邵长歌也收住了笑:“对了,你现在和她还有联系吗?”
女人摇头:“没。不单单是我和她没联系,其他人也都不知道她之后的经历。但有一点是我们都能够确定的,她不会过得太好。”
“为什么?”邵长歌问道。
“因为她轴,挺偏执的一个女孩。她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拦得住。而女人啊,太执念了并不好,学不会低头,就会过得艰难。”贾兵媳妇说到这儿,看了身边的丈夫一眼,眼中掠过浓浓情意。
“是吗?她挺轴。”邵长歌自言自语一般小声念叨了一句。
贾兵举起了菜单:“先点菜吧!这位邵老师不是从国外回来不久吗?有什么忌口没有?或者,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菜没有?”
邵长歌摇头:“我都好。”
贾兵笑:“那行,我就先点菜。点好菜,再让我媳妇给你们说说林珑这姑娘的事。之前她给我说过,听得我都有点觉得瘆得慌。”
“哦!”长歌应着,扭头望向我,“林珑是个孤儿,但就算是你我这么好的关系,我也没有对你说过。希望你理解。”
我点头:“理解啊!所以才没有对你兴师问罪。”
“她很好强。”长歌看了一眼窗外,没再说话。窗外,海城的深秋天黑得很早,几片落叶跟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风随意游荡着,路灯微亮。
“行了,开始说故事呗!”我看贾兵把菜点好了,连忙催促起来。长歌也扭过头来,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卡座的沙发松软,有着魔力,能够将人吸入其中。
“也没贾兵说得那么恐怖,就只是在我……在我们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小事。不过……”女人抬手将鬓角头发捋了捋,犹豫了一下,“不过,也是因为这个事,令我们从那个夜晚开始,都不再敢和林珑打交道。”
“嗯!”邵长歌很有礼貌地配合着女人的故事应着,示意继续。
“我和林珑同年,当时我们都刚进初中。不过林珑成绩好,考进了市实验中学。而我们,都只是在附近的市六中而已。每天早上,林珑都会比我们早起一个小时,然后去福利院外面的车站等校车接。晚上,也是跟着校车回。那时候开始,她就好像已经是和我们分隔成了两个不同世界的孩子了。虽然她每天晚上还要回到我们那个住着八个孤儿的狭小房间里。”
“是的,那三年,我和她都是坐同一班校车。”长歌点头。
“初一开学不久吧……好像是,好像是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林珑回来后,心情似乎很好。她拿着自己的饭盒,哼着歌在食堂排队。然后早早地洗漱好,早早地上床坐着。这时,她从她校服口袋里,拿出了一盒磁带来。”贾兵媳妇说到这里的时候,身体往她身边的丈夫靠了靠。我意识到,这故事的高潮即将来了。
“林珑是没有录音机的。我们所有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是没有录音机的。”女人眼神暗淡下来,“我们是孤儿。能够有食物,有住处,本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录音机和印着花花绿绿图案的磁带,对我们来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而那一刻,林珑拿出了一盒磁带……”
我感觉我身旁长歌的身体往沙发深处越发缩入了。
“我们那房间很小,小到没有人能够有秘密。所以,林珑的这盒磁带,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她小心翼翼地将磁带盒打开,拿出里面的磁带,放到了她的枕头下。当时,她脸上挂着微笑,那微笑甜蜜得好像她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她的这一举动,令我们的宿舍长刘燕看着不舒服了。刘燕大我们几岁,当时已经很高大了,她脾气不太好,总是喜欢数落我们这些年岁小点的半大孩子。那一会儿刘燕板着脸走了过去,一把掀开了林珑的枕头,将那磁带抢了过来,并恶狠狠地质问林珑磁带是哪里来的。”
“林珑说磁带是她的同学借给她的。刘燕说不可能,一定是林珑偷的。况且,林珑你也没有录音机,拿着磁带干吗呢?才十二岁的林珑脸色就开始变了,并开始咬嘴唇,要刘燕把磁带还给她。刘燕不答应,坐回到自己床上,说要将磁带交给管教老师。也就在这时,林珑站了起来,那一瞬间、那一刻的林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一把抓起了旁边桌上放着的剪刀,朝着刘燕冲了过去。她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刘燕的头发,那么瘦弱的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力,将已经和成人一样高大的刘燕按倒在床上,嘴里还喊了一句‘要你还给我,就得还给我’。说完这话,她扬起了手里的剪刀,朝着被她按在床上的刘燕的脑袋刺了下去。”贾兵媳妇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惊恐,仿佛一切还历历在目:“我们所有人都被吓住了,多亏刘燕旁边站着的另外一个女孩反应过来,扯了林珑抓刘燕的那只手一把。刘燕也顺势将头往后一缩,剪刀才没有刺到她头上。不过……”贾兵媳妇端起了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不过床上的枕头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被林珑那一剪刀捅了个对穿,甚至大家还能听到剪刀头刺入床铺木板的声音。也就是说……也就是说那一剪刀真的扎到刘燕头上的话,那……不敢想。”说完这些,这女人再次摇了摇头:“就是这么个事,也并没有贾兵说得那么恐怖。”“还不恐怖吗?”贾兵一本正经,“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后,爆发出来的力量能够将一个体重远远高于自己的人按倒,并企图杀死。这还不够让人觉得害怕吗?”他脸色一变:“反正不管够不够吓人,晓波你答应请的饭,都得请。也不枉我给这故事埋下的那么多伏笔,并成功勾起了你的兴趣。”他得意地笑了起来。我点头:“就这么个故事,便要我请吃饭,真有点坑人。”说这话的同时,我偷偷看了坐在我身旁的邵长歌一眼,他扭过头望向了窗外的萧瑟世界,那里,料峭寒风继续逞着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的缘故,我捕捉到他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那个饭局里,邵长歌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整个饭局的气氛压抑、无味。
一个多小时后,我俩再次坐回到我的车上,长歌才出声:“晓波,谢谢你帮我找到了林珑的故人。”
我闷哼了一声,没多说话。因为我知道,之前我们所听到的故事,或许刺中了邵长歌意识深处的某个柔软伤口。作为好友,他不说,我也不该过多询问。
“晓波。”他将车窗按了下去,任微凉的秋风掠入车里,“刚才她所说的那盒磁带,是……是……”他声音越发小了,“是我借给她的。而且,那盒磁带里,有着我和她最喜欢的一首歌——BigBigWorld。”
“挺老的歌。”我有点笨拙地搭着话。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安慰开解,我本就不知道他心底为什么悲伤。
“知道吗?晓波,我回来四十一天了。你也应该看出来了,我就是为了林珑才回来的。在美国的七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内疚与懊悔,当时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城市?为什么要离开她?我觉得自己就是出卖了上帝的犹大,背叛了承诺的小人。可是,到我终于觉醒,终于回来,回来找她时,却发现我在七年前弄丢的她,如同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了无踪影。而也是从这四十一个日子里的第一个夜晚开始,我耳边似乎会时常响起她哼唱过的这首BigBigWorld,始终萦绕,不曾停顿。甚至,我可以感觉到,哼唱着这首歌儿的她,近在咫尺……”长歌抬手,在脸上抹了抹什么,“我把她弄丢了,我把我最爱的姑娘弄丢了。一度,我就是她的全部,我就是她的所有,我借给她的一盒在当日的我看来并不是多么贵重的磁带,在她世界里,弥足珍贵。可,我就那么离开了……”
他叹了口气,扭头看向窗外,似乎为了不让我看到他想要抹去的是什么。他并不知道,也是因为他的扭头,让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泪流满面。
“晓波,我只是想要知道她现在好不好。能否再次照顾她已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我走后她一个人所走过的这七年的路,是否平坦,抑或艰难。如果……如果此时此刻的她,是安躺在一个如当日我一般深爱着、珍惜着她的人身旁,那,那我也只是想要知道,就满足了。”
“噢!我知道了。”我小声嘀咕着。半晌,我又补上了一句:“问题是,你所深爱与珍惜的她,以及曾经你所付出的爱,在目前看来,又真的坚固吗?你邵长歌用离开这座城市,来为你这么崇高的爱画上一个句点,难道又是一段佳话吗?”
长歌沉默,后视镜里的他报以苦笑。汽车在秋风依旧萧瑟的城市中穿行,大学城里有着那么那么多的男男女女,在浮华时日背后演绎着属于他们的情感故事。我想,长歌与林珑的故事,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吧。
很快,我们就回到了学院路8号。邵长歌的小洋楼近在咫尺,紧挨着的现在已经用作精神病院的那栋老旧且庞大的建筑,有着些许的亮光从它本就不多的窗户扫出。
“晓波,以前公交车站就在这个位置。”长歌指了指他家门外的马路边,“实验中学的校车,那时也是在这里接我们上车。”
他将车窗完全摇下来,我也识趣地将车停在他所指的位置,迎合着他泛滥的情绪。
“我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那天同样是我中学时期的第一天。早早地,我坐上校车,接送的老师说,这里还有另一个学生。于是,校车特意等了她一会儿。接着,我看到车窗外,穿着白色校服的她,急急忙忙地从旁边的福利院里跑了出来。十二岁的她,美好得如同麋鹿,睁着大大的眼睛上车,对所有人说抱歉害大家久等了。接着,她走到了我身边,问我旁边的座位是否有人。得到我的答复后,她微笑坐下,对我伸出手说‘你好,我叫林珑’。”
“她是美好无瑕的。”长歌幽幽说道,“从我第一次握上她手时,我就这么认为。”
“是吗?”我将手刹放下,和他一样,望向他目光驻足的曾经的车站位置。那里现在没有站牌,也没有雨棚,只有一条木质的长椅安放着。
“或许你意识深处所定义的她挺完美,所以,刚才我们所听到的故事里的林珑所展现出来的残暴一面,就被你在此时此刻,用回忆中的美好来覆盖与替代。实际上,这也是心理防御机制中对于本我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的否定手段之一吧?”我缓缓说道。
长歌并没有扭头回来,我这话语,也似乎并没有激起他情绪湖面的水纹。他沉默了几秒,继而说道:“晓波,就算我是在用否定机制来对自己进行暗示,又有什么不对呢?故事里的她捍卫的那一盒磁带,所诠释着的,只是对于当日尚小的她与小小的我之间友情的珍惜啊。”
我努了努嘴:“长歌,我觉得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个事。”
长歌“嗯”了一声。
“你所认为的,与她在十二岁那年的初次邂逅。或许,在她而言,可能不是初次的邂逅。从贾兵他媳妇所说的故事中,我们还捕捉到了这么一个信息。那就是……”我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头扭向一边的长歌的表情,还算平静。
“林珑很早以前就看到过你。而且,你可能在她的意识世界里,早就是一个如同图腾一般存在着的,象征着美好生活的儿童人设。在她跟着那群和她一样无助的孩子,搂着破烂棉絮到楼顶晒晒的时候,她肯定也和其他女孩一样,趴在栏杆边看着骑木马的你。甚至,我们还可以有这么一个推测——在她与你第一次相识的早晨,对她而言,却早就蕴含着属于幼小孩童的她的更深远意义——你代表着一个世界,一个有着木马摇晃,有着戴金丝边眼镜老者呵护的安全世界……”
“晓波。”他打断了我,并回过头来,“我有点累,想早点睡。”说完这话,他便拉开了车门下车,朝那栋小洋楼走去。
我讨了个没趣,同时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阴暗灰色。作为朋友我本应该开导他,但嘴贱,换回个这样的场景。
“喂!”我冲他喊道。
邵长歌回头。
“如果再打探到林珑的消息,得你请吃饭咯。”我冲他咧嘴笑。
长歌也笑了:“没问题。”
我们道别,我发动汽车,朝着前方开去。
到街角时,我如同之前长歌还坐在副驾驶位置时一般,朝着那边的后视镜习惯性瞟了一眼。
身后那路灯并不明亮的学院路上,似乎有一个夜跑者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将车速放缓,扭头,发现那街道依旧冷清。
很奇怪,距离这学院路并不远的海城大学那边,在这个时刻还是热闹得很。而两条街外的这里,却始终冷清。
想到这儿,我瞟了一眼邵长歌家隔壁的那栋精神病院的楼房。那里,一度是没有亲人的孤儿们的家园。现在,变成了没有灵魂的人们的巢穴。
或许,精神病院本就散发着一种让人不愿意靠近的能量,从而导致这以前并没有冷清如此的学院路,变成当下这个模样。
我笑了笑,觉得自己也是想得挺多的。城市扩建,周边有着完善配置的住宅群,将这老城区里的居民吸引走了而已……
我自顾自地摇头,用手机搜索出了那首BigBigWorld,并连接到车里的音响。接着,我转动方向盘,离开了学院路。视线前方,海城大学巍然而立。
我又闻到了那股子巨人观女尸的味道。
我皱了皱眉,将车提速了。
离开大学城,我并没有直接开车回家,而是开到了市局。每个夜晚,市局大楼里总有一两层,整宿都会亮着灯。刚进刑警队时,我也和同事们一样,没日没夜忙碌着。但之后,我在很多前辈们身上,看到了些许悲凉的痕迹。这些痕迹,造就了我对自己这个职业认同感的裂缝。而这裂缝,在这一两年里越来越宽,我也不想将之带拢了。
那么,这个深夜的我又是为什么开进市局大院的呢?我笑了,笑容或许有些苦涩。我也知道,这就是惯性。接案子了,就总是觉得有事情没有做完,需要在这里耗着。我摇了摇头,将车停好。
上去看看吧!没什么事再走。
不得不承认,任何时候,刑警队里都是有事情要忙活的。刚走出六楼的电梯,迎面就撞上了李俊和另外一个也是分到我们巨人观女尸案里的同事。那同事正皱着眉,一抬头看见我从电梯里钻出来,便连忙冲李俊喊道:“李队,晓波不是在吗?能不能让他过去啊。我今晚不写完那个报告,明天会被马指导员骂哭的。”
李俊翻白眼:“就你这三角眼的泪腺还能哭?你挤几滴眼泪出来给我见识见识?”
那同事连忙咧嘴笑,并对我说道:“晓波,巨人观女尸案里,有条线索需要人去跟下。就是找一老教授问几句话,你给过去一趟呗!”
我讪笑,没应。其实,我要辞职的事,队里基本上都知道了,有啥事也都没把我盘算进去。刑侦这活儿,一条线给跟上,就必须同一个人跟到底。所以,李俊他们不给我派活儿,也是这个原因。
李俊扭头看我:“晓波,要不你去趟也成。死者顾琴曾经找过海城大学心理救助中心的一个老教授聊过自己的心理问题,那老教授有点死板,说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就是要给来访者保密。好了,想要他过来一趟吧,也不肯来。今晚,十二点的晚班机,老教授要飞南京去参加个什么研讨会。我们磨来磨去,总算答应了让我们送他去机场,路上的那大半个小时,可以就顾琴的事,给聊上一点。”
“为什么坐这么晚的飞机呢?”我质疑道。
李俊笑了:“海城大学的八个字校训里,头一个字就是俭。你瞅瞅他们学校的老师,胖子都没几个,就可以估摸出学校领导有多么抠门。晚班机便宜啊,能省点,他们就想省点下来。”
我也笑了,冲他俩点点头,要了那老教授的地址以及电话号码转身下了楼。
老教授姓陈,他并没有住在学校,而是住在老城区的一栋旧楼房里。我径直开到他说的楼下打电话给他,老教授要我稍等。于是,我将车停好,下车点上烟,左右看着。
才九点不到,附近的很多街铺都关了,曾经一度繁华的老城萧条下来。很多,曾经是我们孩童时候时常光顾的老店,也都在年轮碾轧过后的日子里,落下了帷幕。这时,我想起市局分给我的储物柜的钥匙,似乎只剩下一片了。之后如果要办理离职,可得把最初上头发的那两片一起交回去的,缺一不可。外人可能觉得有点迂腐可笑,但在体制内的,又必须按着程序执行。
想到这儿,我转身,朝着街道另一边走去。我记得附近有一个锁匠铺的。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开在这里。可转了个圈,也没找到那个锁匠铺。对面有一家卖炒货的铺子正在打烊,我便上前询问道:“你好,麻烦问下这附近有过的一个配钥匙的店,是不是关门了?”
铺子门口,正拨弄卷闸门的是一个矮矮的中年妇女。她扭头,眉目间都是老城区里那些街坊邻居的憨厚神色:“你说的是老姚家那锁匠铺吧?”
我自然不知道那锁匠是姓甚名谁,但还是笑着点头。
中年妇女探头,朝着不远处的一个紧闭着的木门指了下:“关了一两年了,老姚养的那个儿子是个白眼狼,不肯接老姚的班。老姚自己身体也不怎么样,便没继续开这锁匠铺了,前些天我遇到他还问了问他那白眼狼儿子现在去哪儿了。老姚一身酒味,没好气地说那白眼狼被他给弄死扔海城河里喂王八了。”
说到这儿,她又看了我一眼,咧嘴笑:“老姚说着玩的,再说凭他那么个酒鬼的力气,能弄得过谁呢?”
“哦。”我点头,正要转身往回走,冷不丁那女人在我身后自顾自嘀咕了一句:“所以说啊,这别人家抱来的孩子,总是养不熟的。”
“他的儿子不是亲生的?”我对在晚饭时听说的那段关于孤儿院的故事还有印象,不自觉地回过头问道。
“一老光棍,不靠收养,难道还自己孵个蛋造个娃出来啊?”女人边说边搬出个凳子踩上去,抬手去拉扯卷闸门。
我忙上前,帮她把卷闸门把手往下拉:“也不是这么说,年代变了。就算是他亲生的儿子,也不一定愿意将一辈子耗在配钥匙这种传统行业里呢,总也想要更好的发展吧?”
“能有多好呢?锁匠不干,跑去海城大学当个水电工。不受约束地做点小生意不行,非得去给人吆喝来吆喝去才舒坦。”女人抓起钥匙,将被我合拢的卷闸门锁上。
“海城大学当水电工?”我皱眉了,之前女人也说了那老锁匠姓姚,于是,我试探性地问道,“你说的这锁匠的儿子是不是叫姚沫啊?”
“你怎么知道?”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嗯,你们认识也不稀罕,年纪都差不多,海城也就这么点大。”
“哦!”我点了点头,“也不算认识,正好今天见过这人。”
“你不是要配钥匙吗?你回头去找他不就成了。老姚的手艺他倒是学得不错,小时候那些揍没有白挨,开锁、配钥匙这些都还行。”女人站了起来,“谢谢你了,想要买炒货啥的,明天早点过来,大姐给你弄点好的。”说完这话,她转身朝着路边锁着的电单车走去。
姚沫?那个有点奇怪的男人,是一位老锁匠的养子?
我朝着之前大姐所指的曾经是锁匠的那个铺面看了几眼。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门,正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往外迈步子。
我快步上前,故意问道:“请问,你这里还给配钥匙吗?”
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肤色还算白净,说明并不是太大年岁,白发让他有点显老而已。他抬头看我一眼:“不配了,不配了。”说话间,嘴里的酒气与口臭一起朝我袭来。
我却故意补了句:“你是姚沫的爸爸吧?我和你儿子同校。”
男人白了我一眼:“关我什么事?嘿,他现在还用着我这个姓吗?他那么能耐,怎么不用回他亲爹的姓呢?”
“哦,他亲爹?姓什么?”我再次问道。
男人歪头,认真看了看我:“你去给那兔崽子说,早点用回他自己的名字,叫回景放。”说完这话,他干咳了一声,冲地上吐了口唾沫,“狗崽子,白眼狼。”说完这话,他合拢门,朝着马路一头走去。
景放……我在今天下午看到的那个站在邵长歌身旁的奇怪男人姚沫,他的本名叫作景放?
这时,我的手机响起来了,一看来电,是那位老教授。我连忙回头,瞅见不远处的马路边,一位穿着白衬衣拉着拉杆箱的老者正举着手机。
“嘿!陈老,我在这里。”我快步奔了过去,并接过了他手里的行李,“我就是刚给你打电话的刑警队夏晓波,你叫我小夏就是了。”
老教授点头:“辛苦你了。”说完跟着我朝我的车走去。